十几岁的少年身子如雨后春笋般抽条，一席黑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除了灵犀宫和灵霞宫里都是女眷要避嫌之外，少年很快就将灵雾岛的三宫六部十二台的位置混了个熟。当下正值桃花季，灵雾岛上的桃园里，万千飞花席卷流转，明灭翩飞，他来到靠近悬崖的桃花台，夕阳与繁华共舞，波涛声相和，极目远眺，可谓是世间美景皆在此。　　　　他在日暮时找到这等好地方，在天黑下来前绝舍不得回去，便靠在树边捧书，嘴里念念有词。　　　　他身后的花枝开始摇晃，花瓣像下雨一样洒在他的书页里，抬头一看竟在满树桃花中看到了一只怯生生探出来的小脑袋。　　　　一双眼懵懂、无辜，另一双眼惊异，四目相对。　　　　“这是哪里来的小花仙？”他讶异。　　　　小女孩从树上跳了下来，懵懵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他的鼻子很高，鼻子上有一道可怕的疤，可是他的眼睛里有笑意，所以整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吓人，那道突兀的疤反而添了有几分滑稽……可爱。“红颜”是叫她，“颜儿“是叫她，“小姐”也可以是叫她，却不知道“小花仙”是在叫谁？于是她小声重复了一遍：“这是哪里来的小花仙呀……”　　　　看着眼前小女孩可爱懵懂的模样，少年长臂一伸就将她从花丛中捞了下来，安安稳稳放到地上，半蹲下来对她说：“小花仙就是说你啊。今年多大了？”　　　　“九岁了……” 小红颜用糯糯的嗓音回道。　　　　她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更小一些，眸色较浅，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池水。她穿着一身缂丝纱衣，鞋尖上点缀着两颗硕大的明珠，纵是不懂得珠宝珍玩的人，也知道她这一身价值不菲。　　　　他问：“小花仙，你爹爹是谢岛主吗？”　　　　小红颜可怜兮兮地央求：“颜儿甩开了那些跟出来的奴婢。她们很烦。哥哥，你不要告诉爹爹。”　　　　他爽快答应：“行，绝对不告诉。哥哥支持你！你已经九岁了，这点小事，当然可以自己做主。”　　　　第一次有人跟她这么说话。他说可以自己做主，不像其他人，都要她听爹爹的话。她不禁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着王朗之，想看看他和别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平常她所见的男子很少，见过的少年就更少了，因而她左看看、右瞧瞧，觉得他和别人哪里都不一样。　　　　“你是谁啊？”　　　　少年抱了抱拳，笑的时候露出几颗小白牙齿。“我叫王朗之，从大陆来岛上和你爹爹谈买卖的。”　　　　听到王朗之来自遥远的国度，小红颜兴奋地拉住他的衣角，问道：“浪子哥哥！怪不得！原来你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嗯。还有，我叫朗之。”　　　　“浪子哥哥！”小女孩发不好翘舌音。　　　　“朗——之——”王朗之拖长声调。　　　　“浪子哥哥！”小红颜说着说着就要往他身上爬。　　　　算了，随她怎么叫吧。王朗之见她毫无戒备地就往他身上爬，急忙退后，“等下！”　　　　“什么事？”眼神无辜至极。　　　　王朗之揉了揉眉头，“女孩子见到陌生男子，不能这样扑上去。虽然你在灵雾岛上很安全，但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些人不怀好意。你要是离坏人近了，坏人就会借机欺负你。所以你要防着点，不能随便靠近生人。哥哥我虽是个好人，但毕竟也算生人。”　　　　小红颜不解：“为什么？靠近的话他们难道会欺负颜儿吗？”　　　　大概是谢岛主将女儿保护得太好，连这些常识都没舍得讲给她听，于是王朗之只好委婉地说：“他们可能会触碰你，然后对你做一些不好的事情。”世上的人贩子、变态恋童癖还是有不少的。　　　　“触碰颜儿有什么不好吗？爹爹说那是喜欢的表现啊。”　　　　“喜欢也有很多种，要是不顾你的感受做出一些让你不舒服的举动，那种喜欢就是不怀好意。”王朗之想了想又道，“也不能走令一个极端。程朱理学那套迂腐的说辞，什么女子就完全不能与外男接触，也着实太苛刻。一切都要建立在‘乐意’的基础上。”　　　　小红颜歪着脑袋想了想，总结道：“那也就是说，亲亲、抱抱、还有摸身体，只有在互相乐意的情况下才是应该做的？”　　　　“嗯很对……懂得举一反三，真聪明！”他夸赞。　　　　小红颜沉默片刻，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随即她拿起王朗之搁在树上的书册，随手翻了翻，冷不丁地问：“这是书吧？书里讲了什么？”　　　　这笑容如昙花初绽，预示着这个小女孩长大后的倾城容色。王朗之没想到学富五车的谢岛主竟然没教女儿识字。“这本书是《史记》的节选。小花仙若喜欢书，就央你爹爹教你识字，到时候灵雾岛上三千藏书够你看一辈子。”　　　　小红颜眼光一亮，却又忽然黯淡下来。“爹爹不教颜儿识字。颜儿自己想办法学，到现在也不过就学到了不足一百个字。”　　　　王朗之以为又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的谬传造的孽。王家虽是商户，却很注重教育，女眷皆通文墨，王朗之受此影响便以为女子识字是很寻常的事，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世上识文断字的女子实则少之又少。他忍不住为小红颜打起了抱不平，支招道：“对了，小花仙，你会哭吗？”　　　　小红颜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你爹不教你可能是因为他对女子有些偏见。这时候小花仙你决不能放弃，平时看到灵雾岛上那些牌匾上那些生字就直接问你爹那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教你，就哭；还要多去你爹书房里走动，逮住他看书写字就凑上去学，他不教就大哭给他看；总之一句话——”　　　　“不教就哭给他看！能哭多丑哭多丑，能哭多响哭多响！”红颜说完也被自己逗乐了，和王朗之两人笑作一团，过了一会儿又担心地问：“要多久才能学会啊？”　　　　“其实我两年前根本不通文墨，读个街边最白话的告示都有好多字不认得，现在也能把《史记》读通顺了，你比我开始得早那么多，又是个聪明的小女孩，一定学得很快！”王朗之拍着胸脯打包票。　　　　小红颜那时候并不知道两年内识文断字、诵读经典是多么夸张的速度，故而默默地将他当做了自己的目标。“浪子哥哥，那颜儿现在还不认字，你就先把《史记》讲给颜儿听吧！”　　　　王朗之道：“若是要把《史记》都讲给你听，哥哥恐怕在这里呆一个月都讲不完，不过，我可以先简单讲讲这书写得什么。《史记》是汉代太史公司马迁所著的史书，‘本纪’篇讲的是从神话时代到西汉的帝王之事，‘表’则列举了世系人物，‘书’是关于礼制和天文地理等知识的演变，‘世家’讲的是将相故事，最后‘列传’讲得是王侯将相之外的奇人的故事，全书共百三十篇……”　　　　小红颜听得认真，又追问了一些问题，而王朗之本就口才出众，讲得亦是澎湃。他将一整个新鲜的、未知的、瑰丽的世界一下子带到她的眼前，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心中仿佛有一个积蓄已久的盒子，“嘭”地一下打开了。讲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小红颜将书紧紧抱在胸前，宛若珍宝。她在王朗之讲得十分投入的时候扬起头偷看他，旦见少年眉飞入鬓，意气风发，眼中仿佛种了两点火星子，日后那两点火星子会变成灼灼烈火，然后星火燎原。“倜傥非常之人”不就是他吗？小红颜如是想。　　　　待他说完了，小红颜又翻到了刚才王朗之夹书签的那一页，“浪子哥哥，你刚刚在读的那一章讲的是是什么故事？”　　　　“是《刺客列传》，讲的是刺客的故事……”可单纯如白纸的小女孩完全不知道刺客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他寻思着怎么解释，“刺客就是那种以杀人为业的人。”　　　　小红颜捂住嘴巴，“那他们就是坏人了！”　　　　“不不，杀人的人不一定是坏人。至少太史公写的刺客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啊，颜儿明白了。”小红颜抢白，“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杀的人是坏人！”　　　　王朗之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对小孩来讲确实太复杂了。比如，《豫让篇》中慷慨的赵襄子，《荆轲篇》中的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们绝对不能简简单单归为“坏人”。“刺客刺杀的人也不一定是坏人……”　　　　小红颜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糯糯道：“不懂。”　　　　王朗之揉了揉她的脑袋，“立场不同，很难以好坏区分。小花仙现在当然还不懂，等你长大了，认字了，自己去看可比哥哥现在空讲给你听来得有趣得多。但是《史记》终究不适合入门，女孩子多读读《诗》就很好，改天……明天我就把《诗》给你带来。这次带来的书不多，且都送给你，你先偷偷学，待谢岛主同意教你识字后就不愁没有书看了。”　　　　小红颜高兴得转圈，连声说着谢谢，之后还是央着王朗之讲完了《刺客列传》里五个刺客的故事。王朗之结合自己的江湖经历，讲地既活灵活现又浅显易懂。　　　　第二天傍晚，在同一个地方，两人相约见面。　　　　“浪子哥哥！”小红颜一见到王朗之就伸着胳膊要抱抱。　　　　王朗之见她撒娇的时候有几分神似自家妹妹，又看在女孩年幼的份上，便让她抱了一抱。在少年清瘦却温暖的怀里，小红颜像只餍足的小猫一般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欢喜道，“颜儿知道了，颜儿抱你，你没有推开颜儿，就说明浪子哥哥也喜欢颜儿。”　　　　王朗之见起天真可爱，不禁笑道：“昨天教给你的东西可不是这么用的。”　　　　小红颜立刻变脸，低声道：“你不喜欢颜儿。”　　　　王朗之唯恐伤害一个小女孩的自尊心，连忙说道：“你又聪明又可爱，哥哥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听罢，小红颜展颜，从王朗之的怀里一把抽出了他带来的小册子，问道：“好了，颜儿信你了。你又给颜儿带书来了？这次讲的是什么？”　　　　是一本《诗经·周南》。　　　　书中包括情诗和嫁娶风俗，按小女孩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王朗之接下来免不了要被问“什么是‘情’”，为了避免解释一些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概念而误人子弟，他打了个哈哈，“都是一些很美的诗歌。讲的什么不重要，背着背着每个人都会有不一样的理解。”　　　　“快念给我听！”小红颜期待道。　　　　眼下两人正在桃林，四周一片粉云，王朗之清了清嗓子，吟《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他故意略过了一半的诗。什么“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对什么都不懂的红颜来说暂时讲不通，只好先让她领略音律之美，至于这首诗的含义和另外一半诗，就待小女孩长大后自己读书的时候再去参悟吧。　　　　“对了，哥哥明天这时候就已经走了。小花仙，以后你再要读什么，就让谢岛主给你讲，他可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人有学问得多。自古爹爹拗不过女儿，我相信谢岛主会愿意教你的。”　　　　“浪子哥哥能不能带颜儿一块儿走？”红颜想起她好像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我叫谢红颜。”　　　　灵雾岛很小，小到红颜不需要担忧离别。自从她有记忆开始，身边永远是那一批人，就连“再见”这个词用到的场合都很少。这辈子她只和某个调到另一个宫殿的侍女说过这个词，说了“再见”之后，一个月后就真的再见到了那名侍女。　　　　王朗之只当这是孩子气的玩笑，便笑着回道：“灵雾岛似仙境一般，我能来一趟已是荣幸，哪里还能带走仙女呢？再见了，小花仙！”　　　　落霞孤鹜，伴着初夏清爽的海风和烂漫的桃花，女孩心中的种子正在萌芽，彼时她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再见。待到少年走远了，女孩才想起来她要说的那句话：　　　　没关系，浪子哥哥下次再来！颜儿就在这里等你！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当年却偏偏略过了“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黑暗之中，少女白衣凄凄，宛如幽魂，轻声吟诵着这首轻快烂漫的诗。吟诵完后，眼中浮现出一抹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