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瑰意在帘子后与那位未来的夫君见了第一面。律家郎君来自医药世家，谈吐得体，礼貌有加，她并不讨厌他，但也并没有一见钟情。　　　　漫步小径，手持一支半谢的梨花，她停下脚步，“树上的那位，不妨下来说话？”　　　　“妹子好耳力！”只见树上的黄衣女子伴着稀稀落落的梨花，飘飘然从天而降。她将三千青丝高高束起，两鬓的发丝则和金色的绸带一起编成了小辫，风一吹，绸带随风而舞，金色更衬得玉容光艳夺目。黄衣女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飒爽，而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流露出一股动人的风韵。　　　　“原是女儿红姐姐。”瑰意与这名女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潜入王府来找王朗之，幸好第一个被瑰意发现，这才没有惊动长辈。　　　　黄衣女子一把搂过瑰意，伸出两根手指在她柔腻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小姑姑，女儿红都是江湖人叫的，我叫姜娘，你叫我姜姐姐吧。”　　　　小、小姑姑？　　　　瑰意：“……姜姐姐现在叫我‘小姑姑’也为时尚早，叫我瑰意就好。”　　　　姜娘绕着瑰意转了一圈，再一次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好吧，我就先叫你‘瑰意妹子’了。听听这吴侬软语，这雪肤花貌，真教人羡慕，我要是男人也得可劲疼你。来与我说说，刚才小美人在愁什么呢？”　　　　“姜姐姐真是过誉了。”瑰意缩了缩脖子，“不过是看到花谢顿时生出些许感伤罢了，原也没什么的。”　　　　也不见姜娘是如何出手的，她突然就搭住了瑰意的右腕，随即奇道：“奇怪，我看妹子有几分武功修为，配的兵器还是这唐门极少外传的‘点秋扇’，怎地不去行走江湖，反而要为闺阁里那点破事伤身？”　　　　“武功是大哥教的，扇子也是他给我的。就算学了武功，瑰意也做不成江湖人。”瑰意将手腕缩回了宽袖里，那小小一柄银扇从姜娘的反应看来，应也是不可多得的兵器，可配在一个闺阁女子身上，多半也只是个漂亮的点缀。　　　　“哟，妹子这是自伤自怜起来了？”姜娘似笑非笑，“昨晚，我终于逮到王朗之那个小混蛋了。也不知道他这次回来后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决心戒酒，我把美酒端到他鼻子底下他都能忍得住！这还是无酒不欢的小书圣吗？老娘心一横，就想着你不喝酒改喝茶了，老娘就陪你喝那寡淡的破茶，借茶消愁！”　　　　瑰意眉头一皱，问道：“你们昨晚就一直在一起？”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小混蛋看起来没精打采的，问了之后才知道是你这个宝贝妹妹要嫁人了。这不，为了让那个小混蛋早日恢复过来能和老娘喝酒划拳，姐姐特地来给你开导开导。”　　　　“多谢姜姐姐。只是这种事情恐怕旁人开导不来。瑰意自己早已想通了。嫁人这事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嫁的那个人不会是王孙贵胄，也不会是贫民人家，家人会给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适婚男子。嫁给谁不是嫁呢？这次那个律郎人挺不错的，与他相敬如宾，想必不难做到。”　　　　少女嘴上虽是一派明事理的样子，但她的手却忍不住一掌打起了地上的残花，为前方清出了一条小径。见此状，姜娘心下了然。　　　　“果然，还真被那个小混蛋说准了。”姜娘故意粗着嗓子学王朗之说话，以手拟茶盏，“女儿红，你是不了解舍妹的性子，她若不满意这桩婚事，那什么律公子连婚都定不成，更别提亲自来送礼了。如今月色正好，她在家宴上也不知和那男的在干啥，是吟诗作对还是……哎……”　　　　这么个大美人，可行事不带一点矫揉造作，模仿起王朗之来，那叫一个绘声绘色。瑰意笑道： “姜姐姐这是把大哥演成了个怨妇呢。”　　　　“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可半点没夸张！”姜娘快人快语，问道：“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闺阁小姐，为什么就非得装作一副明事理的样子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一个并不爱的男人呢？以后一定不痛快！”　　“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命里一定会出现那个喜欢的男人啊。”爱情何其虚幻，婚姻却随处可见。　　　　“那不嫁人，又如何？”姜娘问。　　　　瑰意眉头紧锁，平生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本朝礼法森严，嫁不出去的女子会被家族视为极大的耻辱，每个女子及笄之后几年里必须嫁人，越是大的家族，就会越早给族中女儿定下亲事。　　　　如果她的生活没有嫁人这个环节会是怎么样的？　　　　她一天天老下去，赖在王家，二哥和二嫂的孩子会追着她叫姑姑，她可以看着侄子侄女一天天张大；夏夜里她作为一个脸皮厚实的老姑娘，可以抡起袖子去茶馆里听江湖夜话、志怪传奇、朝堂秘史；下雨了就淋雨，天晴了就晒太阳；她还可以去闯荡江湖，像王朗之一样交一堆有趣的朋友，朋友在的时候听他们讲讲他们在四海的见闻，朋友走后就把脑中的画面画下来；下雪的时候，可以去侯府看最别致的雪景；三伏天的时候她就不出门了，待在家里，练练字就心静自然凉了……　　这样想想，好像也不赖。　　　　那大哥会娶妻吗？应该是会的，即便是风流浪子，也不可能浪一辈子吧。他最后会娶什么样的妻？会是姜姐姐这样飒爽又可爱的女侠吗？大哥成亲后，必然是不可能和她走得太亲近了，而且以大哥护短的性子他肯定舍不得让妻子待在王家看别人的眼色，等到了那时，大哥大嫂离开了王家，就剩下她一个人守着小小的宅子……　　　　瑰意停止了胡思乱想，心情复杂，忽然觉得人一辈子若是能像姜娘一样能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坦坦荡荡地去喜欢，无论结果如何，也都不负本心。　　　　姜娘洒脱，“对嘛，你想想，不嫁人日子不是过得更畅快些？”　　　　瑰意方要点头，忽又想起方才姜娘叫她的那声“小姑姑”，便想姜娘也不是真的不想嫁，只是不想为了嫁人而嫁人罢了。“姜姐姐又是为什么喜欢我大哥呢？”　　　　姜娘毫不掩饰：“因为他俊俏……还很强。”　　　　“姜姐姐若喜欢我大哥英武，他身量高大，体魄强健，瑰意能理解；若喜欢我大哥武功高，江湖人大多不会否认；若喜欢他有钱，大哥的确一向对朋友慷慨；若欣赏他的才华，呃……勉强当‘小书圣’的名号不是别人胡诌的吧。可是姜姐姐，你说你喜欢他俊俏？”瑰意用手指在自己鼻梁上竖着拉了一道，也不怕不给自家哥哥的面子，“你是哪儿看出来的呀？”　　　　姜娘伸出了一根修长的食指，在瑰意眼前摆了摆，“你走进一间乱七八糟的酒肆，见到一个跟谁都能谈笑风生的人；那个人一定不会是好好坐着的，要么坐在桌子上，要么坐在椅子上也非得把腿搁桌上；要是有人给他递一碗好酒，也不管那人是达官贵人还是街边乞丐，他一样痛饮而尽；酒酣之际，他会在众人的吆喝下一边翻跟头一边唱曲，又或是听说书听到老套的离别桥段，他会放声大哭。但他还是他，没有人会觉得他形象大毁，相反只会觉得他做什么都自成风骨。与面孔无关，这便叫做天质自然，风华绝代。”　　　　天质自然，风华绝代？瑰意吐了吐舌头，说道：“我倒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大哥。”　　　　“妹子，你阅历尚浅，还不知道年轻的时候，男人英俊与否一半在于相貌，一半在于气度；到了中年，相貌便只占三成，气度占七成。”　　　　“那年老了之后呢？”　　　　“那么相貌和气度都一分不占了，有钱有权占十成。”　　　　瑰意笑了起来。“那姜姐姐所说的‘强’可是指武艺高强？”　　　　姜娘摇了摇手指，神秘兮兮地道：“当然不是，选男人又不是选保镖，老娘手上的双剑就足以让老娘在江湖上横着走了，他武艺高不高强关我屁事。对了，妹子知道秋月楼吗？”　　　　瑰意摇头，却见姜娘想笑又不好笑出来的样子，“姜姐姐，你究竟想说什么？”　　　　姜娘意味深长地一笑：“妹子还小，以后自会明白，男人有一条极其重要，关乎女人后半辈子的性福。”　　　　瑰意自幼被长辈们夸得最多的就是懂事稳重，可姜娘却说来说去都拿她当个孩子一样。她好奇心大起，抓着姜娘的胳膊道：“好姐姐现在就告诉瑰意吧！既然这一条关乎女人后半辈子的幸福，瑰意何不就按这一条找称心如意的夫婿呢？”　　　　“哈……哈哈哈哈！按照这一条找称心如意的夫婿？哈哈哈哈哈！好好，你拿同样的问题去问你大哥吧，他这么疼你一定会回答你的！哈……我不行了，让我笑会儿，今日就先这样了，姐姐先走一步！”姜娘的笑声如平地惊雷，在她走远后仍回荡在梨花林中，徒留瑰意一个人迷茫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　　　　姜娘一路走过水乡荷塘，塘廊画舫，来到了远山侯府。她从首都杭城来到这“乡下地”，本想着投靠大地主陆夜雪，借他侯府里随便哪间空房子住住。可这陆夜雪宁愿替她在客栈包月，也不肯挪一件空房间给她。　　　　她越想越气，这俩哥们都什么人呀？一个陆夜雪，是忒不讲义气，她远道而来都不租个房间给她让她过过贵族人士的瘾。一个王朗之，是只跟她讲义气，有个屁用？她要跟他讲的是感情。　　　　“哟，这不是老雷吗？大白天你守在大门口做啥呢？”姜娘扭着臀部走到了府前，朝冷如雕塑的雷疆抛了个媚眼。　　　　“侯爷与二郎都在里面，请女侠在此等候片刻。”　　　　“哦，我当是什么事呢。我们三个都是老相识了，快让我进去。”　　　　当雷疆第三次坚持阻拦时，姜娘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呼：“他们两个不会……那个吧？”　　　　雷疆冷漠脸。　　　　姜娘拖着下巴，脑中浮现出了各种以王朗之与陆夜雪两人为主角的场景……　　　　忍不住了，大吼：“陆夜雪！你当老娘是死的吗！？”　　　　雷疆道：“女侠稍安勿躁！”　　　　姜娘奔溃：“老雷你让我怎么稍安勿躁啊？他们都那样了！你老实告诉我，陆夜雪不近女色，王朗之不打算成亲，他们不会、不会真的发展到了那种关系吧？”　　　　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左边是王朗之一身玄衣，抱着胳膊一副闲适散漫的样子。右边是陆夜雪白衣如雪，负手而立。见二人同时出现，姜娘心里“咯噔”一下，道：“呵呵，这么快啊？”　　　　陆夜雪皱了皱眉。　　　　王朗之咬牙切齿：“女儿红，慢走，不送。”　　　　姜娘扭着腰走了过去，娇声：“诶、诶，不快，一点也不快！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嘛。人家这次来是有正事要说的嘛。”　　　　王朗之吼：“你给我正常讲话！”　　　　姜娘继续眨眼睛：“诶，人家才见过你妹子，广陵的妹子讲话都好缠绵的呢。人家也好想学吴侬软语的呀。晓得这世上有哪两种事是不可抗拒的吗？”　　　　王朗之：“不知道。不过被你缠上可能是一条。”　　　　姜娘继续笑眯眯地道：“天要下雨，妹妹嫁人。”　　--------------------------------------------------------------------------------------------　　　　三人一同进入侯府，姜娘很快就察觉到了陆夜雪身上的异状。　　　　“小陆，你……”　　　　陆夜雪：“女儿红，近来发生了一些事，导致我武功尽失，不用问是为什么，亦不用替我惋惜。”　　　　“什么！？”姜娘一时不敢相信，可说这话的人是剑神陆夜雪，不是话唠王朗之，陆夜雪惜字如金，绝不会瞎说一个字。但她在震惊之余，仍是点了点头，她能在必要的时候提双剑为朋友出头，亦尊重朋友的每一个选择。　　　　接着王朗之问她：“你这次来广陵是有何事？”　　　　“小陆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的事自然要先搁置一旁。”姜娘解开手臂上的扣子，解下飞鸾双剑，拍在案上，豪爽道：“说吧，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姜娘既与你二人朋友一场，定会尽全力相助！”　　　　王朗之坦言：“我们打算重返师门。此事需对外界保密，同行的人越少越好。”　　　　姜娘：“这个自不用你说。翠微谷是吧，我随你们一同前去，若有人想要伤害小陆一分一毫，我的飞鸾第一个不同意！啥时候走？”　　　　问完后，王、姜二人纷纷看向凭栏而立的白衣王侯，他苍白而憔悴，可那双冷淡的眸子中依然散发着坚定、可靠、赤诚的光。　　　　陆夜雪道：“我已修书恩师，三日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