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声在天都的大街小巷里不断回荡,天都的百姓们纷纷打开屋门站到了街上。有人以为是城里出了什么大事,直到一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停在这里,才了解到是城中铜钟无人敲击而鸣。 天都已经许久没发生过这样的离奇事了。人群中不乏一些上了年纪的,他们神色晃了晃,竟不约而同的跪到地上道:“是延陵国师!昔年他在祭天大典上施法时,城中的铜钟便会如此自鸣!老天啊,是延陵国师回来了!他终于回到了我们代国......”老人家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 周围的百姓听到老人这么说,竟也跟着跪了下来。 延陵国师,那是代国曾经的神。荒年祈雨,灾年祭天,因为有他在,代国百姓总能在第一时间规避掉可能带来的灾祸。帝皇也因他的存在,躲过了无数次的暗杀和下毒。于国于民,他似乎都是一种支柱,一种信仰。仿佛只要有他在,便能保代国万世无忧。正是因为如此,当延陵子华要求归到清虚一脉专心修道时,会有万民请愿,景瑞帝极力反对的情况发生。事情发展到最后,景瑞帝甚至强行下了道圣旨赐婚他和云丹公主,这事情才告一段落。 云丹公主是景瑞帝唯一的掌上明珠,生的肤白貌美,灵秀可爱。她幼年时便已心悦延陵子华,此次如愿,当真是欢喜异常。却不想十六芳辰时,却香消玉殒了。其后延陵子华便带着她的棺木出了代国,自从两人再无音讯...... 这件事到现在,也过去有九年了。百姓们回忆起延陵国师在代国的种种,俱都泪如雨下。“一定是国师知道我们代国许久没有下雨,才赶回来的。” “是啊!代国已经有六个月没下雨了......整日看着那红彤彤的太阳,我心里真是害怕......”没有百姓不害怕荒年。无论是农家还是官家,粮食是人生存的根本。六个月没有下雨,天都尚且好点,偏远点的地区已经有断水的情况发生了。百姓们说着说着,不禁怨恨起了如今的国师流月。 代国六个月没下雨,他在做什么?他什么都没做! 耳边的钟鸣声依旧没有停,百姓们就着钟声跪在地上不停地呼喊着延陵国师,延陵国师。远在郊外小树林的延陵子华似乎听到了百姓们的呼喊,他抬起头,慈悲的双眼直直的望向了内城。 这里原本是他的家,他的根,他曾经倾其所有维护着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灵都仿佛是他的家人。他为他们躲避灾祸,他用心的爱护他们。修道,他修的是有情道,自然之道。也因此他的心中,历来便存着‘情’之一字。此情虽非世俗狭隘之情,却日久天长,无法割舍。终究他还是念着这里啊...... 延陵子华眼底的那颗泪痣微微一暗,竟像一滴血泪般,欲要落下。 闵幼株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心中有些惊讶。她见过他,在那个梦里。原来他就是延陵子华...... 梦境,原为虚妄之所。却没想到梦中,他都在护着他亲自建成的国师府。闵幼株分不清那个究竟是虚幻还是他留在国师府的什么东西。但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无比高大,又无比慈悲。高大,是一种俯瞰天地的高大;慈悲,是一种包纳万物的慈悲。副统领他们此时早已放下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延陵子华听到声响,才转头看向他们道:“你们是国师府的内卫。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李江一。”副统领赶忙点头应是,表情里几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虔诚。延陵子华温和的点了点头,又一一说出了其他内卫的名字。这是流月绝对做不到的事。在流月眼里,这些内卫是他的下人;而在延陵子华眼里,他们都是与他平等的人。 延陵子华说完那几个人的名字,几个汉子的眼里竟都微微湿润了。李江一更是跪行到延陵子华身前道:“延陵国师,你终于回来了!”头,深深的碰在地上。李江一心里藏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延陵子华叹了口气,扶起他道:“我记得你们,但却不知你们为何带剑来追杀这四个孩子。国师府的内卫,不会做这种事。”延陵子华最后的那句话,隐隐有些严厉。李江一刚要回答,闵幼株却在此时站起了身。 她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草屑,直起身子,双手交叠行了个礼,才毕恭毕敬的对着延陵子华道:“小女乃裕国公长女,闵氏幼株,拜见延陵国师。” “裕国公闵琨?”延陵子华上下打量了闵幼株一眼,才道:“我以为裕国公此生是没有女儿的。”闵幼株双目闪了闪,表情怪异的道:“或许的确是没有的......”众人听到这话,有些一头雾水。闵幼株却笑了笑,继续道:“延陵国师在问询副统领,按理不该小女插话。只是此事是流月国师的私事,副统领作为属下,怕是不方便说出口吧?”李江一一怔,想到流月的手段,不由得低下了头。闵幼株缓步在走到李江一面前,血色的彼岸花在他面前缓缓绽开。“副统领不方便说,不代表小女也不方便说。”闵幼株收起脸上的笑容,突然转头看向了延陵子华。 闵幼株的双眼细长,五官魅人,是一种颇具攻击性的美。延陵子华看着她,想起了早年间他师傅曾教给过给他的话:那些长得妖艳魅惑的东西,我们修道之人最不能碰。那便是魔、便是障。若过不去,这一世的修行便就散了...... 延陵子华虽从小修道,但他还不是神,只是个人。作为人便会有自己的好恶。闵幼株的长相恰恰是他最不欣赏的那种。脚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几步,待两人相隔七步开外,延陵子华才对闵幼株道:“闵小姐但说无妨。” 闵幼株眯了眯眼,朝延陵子华问道:“延陵国师觉得你的弟子流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命中注定是我的继任者,所以我才收了他做弟子。闵小姐既然这么问,想必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吧?”延陵子华的声音温和有礼,闵幼株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好个命中注定!好个继任者!国师收弟子,莫非是不问品行,只认天理!”闵幼株突然走到一清面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一清,将你的遭遇说给延陵国师听听。让他知道知道自己走了后,那个继任者是个什么东西!” 闵幼株话音刚落,李江一便站起身道:“大胆!不得妄议国师。” “妄议?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副统领凭什么说这是妄议!”闵幼株朝一清使了个眼色,一清立马跪倒在了延陵子华面前。“延陵国师!我叫一清,今年十一。出生在代国永州往南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孩子多,我是第六个。因交不上税,迟迟没报上户籍。后来爹娘渐渐老了,哥哥们又娶了嫂嫂。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日子也越过越紧。有一日几个嫂嫂心情不好,我又做错了事。她们便一起打了我......却不想在这时,流月国师突然游经此地。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心里记恨嫂嫂们打我,便没有为他们辩解。却不想流月国师竟二话不说将他们下了大牢,随后便把我带走了。途中我与一群小童被关在一起,他们跟我说流月国师是好人,会给我们住,给我们吃,给我们穿......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跟他们到了天都......”一清说到这里,突然用力揪住了长发。“我以为日子真的会变成那样,我以为流月国师是为了帮助我们......但我们太傻了!他抓我们来,是为了......是为了......”一清用力的怕着青草地道:“是为了抓我们来亵玩!!!”当说完这句话后,一清瘫倒在地,呜呜大哭了起来。 其实这些小童中大多数是被卖入烟花之地后,才被流月救出。一清与他们的区别正在这里。她没有经历过地狱,所以才觉得国师府便是地狱。而那些真正经历过地狱的小童,却觉得国师府是西方极乐之地,而流月则是他们的恩人。 人常说处境和遭遇的不同,会造就不同的命运。一清在国师府比任何小童都过得苦,但正因为这种苦,所以她变得比任何人都清醒。她清醒的被□□,清醒的被鞭打,清醒的看着国师府那些小童们纸醉金迷。她用这些苦这些痛换来了如今的生存。 一清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我早就脏了,我不奢望将来能像别的姑娘一样嫁人生子,过着美满的日子。我如今只有两个愿望......”一清笑着笑着,又落了泪,“我希望回到老家,亲口跟哥哥嫂嫂们说一句对不起。然后......”一清抬起头看向延陵子华道:“希望恶人能有恶报!” 一清的眼中迸发出刻骨的仇恨,闵幼株走到她身后按住她的肩膀道:“国师府中大约有四十多个像一清这样的小道童,每个都不超过十四。而我今年也刚好十一。国公爷与流月国师的关系非常好,便想着投其所好将我送给他,好成就一桩美满姻缘。”若一开始一清的话是指责流月荒淫无度,那闵幼株的话便明指出了流月的特殊癖好了。 喜欢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荒淫无度,将国师府当成藏污纳垢之所。延陵子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流月会变成如今这样。他捂着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过不多久一丝殷红印上了手掌。李江一见延陵子华如此,当即过去扶住了他。延陵子华摆了摆手,闭上眼道:“那个孩子,原先不是这样的。或许九年前那件事影响的不止是我、他和陛下......”延陵子华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一清的头顶道:“我知道我说什么都弥补不了你们所受的伤害。徒不教师之过,他的错也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他......”延陵子华的声音非常温和包容,一清愣愣的抬起头,便对上了一双悲悯的双眼。 他悲,是因为你悲。他悯,也是因为你悯。在那双眼睛里,你仿佛能看到这世间最大的悲苦,生离死别,爱恨情愁,那样的悲伤,如韶华一瞬,又如沧海桑田。一清恍惚间,突然觉得在那种大爱大恨间,自己的感情非常渺小...... 闵幼株见一清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便接过她的话道:“既然延陵国师也觉得那是错,不知这错你要如何纠正?” 延陵子华退后了一步道:“两个月后,我会亲手了结了这个孽障。” “为何要两个月后?” 延陵子华捂住胸口,皱眉道:“李江一,你们先回去。若流月问起,不可说出我的行踪。”李江一并那些内卫们竟毫不犹豫的应下了延陵子华的命令,仿佛流月根本不存在般。 须臾,他们便领命而去了。 绿枝和青竹见他们走的没影了,着实松了口气。闵幼株眨了眨眼,见延陵子华的面色非常苍白,便试探着道:“看来延陵国师的身体很不好呢。怪不得说要两个月后,怕是如今有心无力吧......” 延陵子华被闵幼株的话呛得又咳了几声。这小姑娘不但长相颇具攻击性,连说的话都尖刻无比。想起闵琨那命中无女的卦象,延陵子华抬起头,又认真的打量起了闵幼株。 闵幼株挑了挑眉,刚打算再说几句,却不想延陵子华身子一晃,突然便向她倒来。头刚要挨到闵幼株的肩旁,闵幼株突然后退一步,延陵子华便结结实实的一头撞到了地上。 绿枝张大了嘴,青竹有些不赞同的道:“这可是延陵国师啊,小姐你该扶一下他的......” “本小姐不想扶。”闵幼株就势蹲下身,用手指挑开延陵子华的外衣和袖子。“哎,上看下看都是个正常人。我以前听娘说起他,还以为是三头六臂呢。”有些失望的收回了手,却不想下一秒,延陵子华的身子开始冒起了黑烟。闵幼株一惊,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见他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不断的收缩变小。 不过一会儿,原本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延陵子华竟变成了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