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嗓音极清澈温柔,让婴勺险些以为自己身在天界的七眼泉——那儿有一批专门给人倒酒搓背的小仙官们,一个赛一个的温柔体贴,便是以这等语气同人说话的。
婴勺指尖卷着金线,扭头看向隔壁。
来人一身雪白的袍子,掀开茶铺前的竹帘,走进来坐下。
铜蟾蜍转过脑袋,对他伸出舌头。
那人从兜里掏出一片发光的叶子,放在了蟾蜍的舌头上。婴勺看不出那是什么树叶,但灵气并不怎么浓郁,想来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玩意儿。
果然,铜蟾蜍很不满意,舌头直挺挺地伸得老长,就是不收回去。
那人对蟾蜍道:“我不喝茶,只是走累了,借坐一会儿。”
舌头卷走了树叶,蟾蜍重新闭上了它那张大嘴。
白衣人注意到婴勺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一笑:“姑娘的面具真好看。”
那笑容映入眼帘,婴勺微微一愣。
这人,样貌不算出挑,却年轻端正,头发与瞳仁一样生得乌黑,来到鬼市没有半点伪装,身上毫无血气与杀生气,与这丛杂花绿的青镜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以上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可太像个人了。
婴勺一时间没能辨别此人来自哪界,唯一能判断的就是他绝非鬼族,也一定不是凡人。她在面具后动了动鼻子,却什么也没闻出来。
就走神了这么一会儿,她手底下捆着的月露花精们已经互帮互助地一个接一个地从金线里逃了出来,四散逃走。对面那白衣人微笑地看着这一切,那眼神让婴勺有一瞬想起从前在西南荒,自己那位一心修佛的堂哥戚尹——那种刚入佛门时,满心善念,未修得大慈悲,却对万物都慈爱得离谱的眼神。
婴勺觉得今日真是见了鬼了,竟然能在鬼市中遇上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
“小白花”伸手帮一只裙子挂在桌角毛刺上的小花精脱了困,抬头时察觉到婴勺奇怪的眼神,表示了单纯的好奇:“姑娘这样瞧着我,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婴勺心想这人真是太不对劲了,但嘴上还是说:“你端正,我多看两眼。”
这倒也是实话。
“端正的小白花”脸皮倒是不薄,对这夸奖没什么表示,而是主动自报姓名:“在下白檀,方才并非刻意偷听姑娘说话,只是意外听见姑娘似乎在打听鬼市的主人,想进来问一问。”
婴勺道:“你也在找鬼市主人?”
白檀点点头。
婴勺:“为何?”
白檀道:“我肚子有些饿,但不知该怎么出去,想找人为我引路。”
婴勺在这话里听出挺多信息。
她上下打量着白檀:“你怎么进来的,不就怎么出去?”
白檀的坐姿挺端正,说话时带着点无奈:“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醒来时,便已经在了。”
婴勺心想:老子也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这凡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寺庙前任人宰割。
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与四境轮并无半点干系,显然不是那鬼地方流出来的恶棍。虽然他这话说得糊里糊涂,也瞧不出身份,分明有无数疑点,可婴勺半点都不想起疑心——娘的,这人的长相与神态都太纯良了,她但凡起了哄骗的心思,都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婴勺问道。
白檀老实回答道:“昨日来的。”
婴勺:“没吃东西?”
白檀:“并未。”
婴勺向后一勾指头,铜蟾蜍伸出舌头。
白檀连忙阻止:“不必破费,我不吃这些。”
婴勺歪头:“那你吃什么?”
白檀摸了摸脖子,抿着嘴,以沉默拒绝透露。
婴勺也并不好奇,跷着二郎腿晃了晃脚尖:“这么大个青镜里,妖魔鬼怪鱼龙混杂,不至于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人才能让你出去。”
白檀浑然不觉自己在被套话,点了点头:“我在四处打听了许多,此地生灵死魂似乎皆未出过这凡世,甚至不知六界,闭目塞听,如井底之蛙,甚是稀奇。然而方才我偶然听闻,最近这段日子有人在外打听过与我一样的问题,想来同样是误入此地不知出口,于是……”
婴勺:“于是?”
“于是听说了些轶闻,道听途说,并未证实,姑娘且随意听听。”白檀有些不确定地道,“青镜里只有三个方位,姑娘知道吗?”
“什么意思?”
“只有南西北,却无东面。”白檀道,“这一点我今日确认过了,青镜里这片地方,往南西北三个方向皆有尽头,唯独东面,不论如何向东,都会迷失方向,无法到达终点。”
“这是为何?”
“以下便是我今夜的道听途说。”白檀道,“据说青镜里原本并无月亮,这天上所见的月亮,乃是掌管此地入口之青鬼所持有的一面青镜所投射。”
婴勺想起先前在青鬼那儿,对方提及其出生的那座山峰。
“所有凡界中,鬼市的地界都是月亮才能照得出来的,若无月光,便无鬼市。”白檀继续道,“而此地无东面的原因是,那掌管着青镜的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