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隐约似曾相识。
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恭喜,然后她整个人被抬起来,一下一下地被抛上天。她胸中也充满着激动,只是那激动并不单纯,因为从那一刻起,她,或者说是他,身上扛起了更重的担子,那是他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冤屈与仇恨,总算在这一日来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婴勺有些恍惚。
她在被人抛上天的时候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在重返四境轮后,她再一次来到了长渊的身体里,或者说,是这个名叫顾惜的凡人的身体里。
在很久以前,她曾经意外闯进长渊的梦境,在那里看见了很多回忆,大多是模糊不清的。她因此事惹恼了长渊,那是唯一一次长渊真的对她动怒,很长一段时间将她冷着。
婴勺原本自认天上地下脸皮第一厚,当时没去赖着讨好,属实是因为看了那些记忆令她自己心里发堵。那阵子她每天待在洛檀洲,跟着师父潜心修炼,祸都闯得少了些。但因为彼时年纪太小,对事情只记得个大概,唯独对长渊记忆中的那些情感刻骨铭心。
所以在刚出四境轮时,第一次看见沉玉的脸,她并没有认出来,原来沉玉所寄居的那个凡人——景王陈策,便是长渊后来成魔的首因。
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该是她的笼。
在重新经历了一遍四境轮中令自己脱胎换骨的头五十年后,她本以为发现了幻境的蹊跷便能将其打破,再不济也就是换个幻境来忽悠她。
然而这分明不是她的记忆,也不是她的身体。
太离奇了。妄婆究竟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婴勺便发现,这个幻境和自己方才经历的完全不同。
她无法完全操控顾惜的身体。
时间也并不是连贯的。
这里更像是一场梦,支离破碎,如摔碎的贝壳,被人挑了大块的捡起来,拼出了个大概,对那些散碎没什么轮廓的碎片则置之不理。
婴勺眼睁睁跟着这具身体,随着顾惜在朝堂上拜了天子为师,入了翰林院。可这里并非她自己的过去,她既然挑不出破绽,又该如何出去?
花鸟屏风在眼前拉开,婴勺发现自己坐在了酒桌上。
这一看便是烟花之地的酒席,席间男女混座,男的皆身着官袍,女的皆是风尘女子——是结了一日公事相约青楼消遣的文官局。
顾惜自从在翰林院领了闲差,便经常结交新友,他虽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却意外的应付自如。他入朝为官有自己的目的,写文章歌功颂德并非他的抱负,在翰林院待了近一年,他常在繁忙要紧时帮刑部的大人们写些公文,平日吃茶喝酒都走得近,今日这局便是与几位同僚一块儿聚的,想要赶上年初的调遣,给自己谋个三法司中的位置。
“今年是元年,皇上压咱们压得紧,不能什么事都往上报。这时候进来怕是活儿甚多,还难出头。”酒桌上,一位年纪稍长的大人已喝得面红,道,“老夫惜才,是真心为你好,顾小友不如先试着去户部或礼部过一年好日子,攒一攒资历,等元年过了,再来三法司。”
“户部今年的活儿也不少,毕竟是元年,有考绩,什么活都得抢着干。”席上另外一位大人建议道,“不过我看顾大人也不是那好吃懒做之辈,若是去了户部,定能升得快。”
“那可不一定。户部有那姓李的压着,顾大人并非豪门世家出身,何时能有出头之日?”坐在顾惜身边的一位大人反对,拍着顾惜的肩膀和他碰了个杯,道,“我看顾大人就该来咱们三法司,虽然日子没其他地方那样快活,熬下来却是实打实的功绩。”
顾惜站起来给桌上几个空酒杯满上,道:“户部理财与礼部交际之事,下官着实皆不擅长。不如帮诸位大人理一理卷宗,与案子打交道,于下官而言倒是自在些。”
“小友这怕是误解。咱们三法司虽说查的是人命案,可案子总都是人做的,凡事都脱不开人身上。进来若是只管卷宗,那便是冷板凳。”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大人道,“且不说查案从上到下都离不开人,在这京畿之地,大大小小的案子常与世家富贾有牵连,若是有些需要……来往的,更是少不得与人掰扯。不过顾小友如鱼得水,年轻人必然很是得力。”
另一位大人问道:“顾大人状元出身,为何对三法司这没什么油水的地方情有独钟?说句不太好听的,若是户部能给我留个坑,我必然揣着笏板就走了。”
席间一阵笑。
“三法司司天下之正。下官初出茅庐,一腔热血为报家国罢了。”顾惜笑了一下,“只看诸位大人肯不肯赏脸,来翰林院点人了。”
席上四五位都是在官场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也不知有没有人把他那话当真,笑了一阵便继续吃酒。桌上的莺莺燕燕花枝招展,一个个饮酒作诗,兴致高昂。七嘴八舌间,也不知谁低声慨叹了一句:“三法司,我们在里头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看着光鲜威严罢了,要论天下之正……可三法司若不正,这天下还有何处能正呢?”
顾惜当没听到,越过桌面的手和筷子,给那位大人斟了酒,举杯一碰。对方看着他,二人恭恭敬敬地,各自饮酒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