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乾隆所料,景娴根本没有心思睡觉,十五阿哥,还是来了,虽然永璂说过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一切有他,可是当年境遇历历在目,又怎由得她不想不叹不忧? 心中郁闷不得排解,不过好在小白一如往昔准时飞落在书案上,脚踝上依旧缠着的书信,让景娴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虽然不过一页纸,几行字,字体有些稚嫩还算不得工整,但重要的是,对于景娴来说这就是世上最美丽的文字,也是她在这深宫中最大的慰藉,她庆幸自己还有机会拥有这一双儿女,还有明轩,那个她打心底里感激的人,只是,终究是自己负了他… 这一次她并没有像往常一般立即销毁他们之间的往来书信,而是黙默的夹在手边的经书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五儿,十三,明轩他们都在自己身边,这样她才有勇气面对眼下所要走的路… 乾隆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悻悻然地离开了,没有回养心殿,也没有去哪个妃子的寝宫,只是那样漫无目的的走着,突然觉得心里面空空的,只有,那个女人清晰的浮现在眼前,一颦一笑,一字一语,竟让他这般着迷,如此的抛不开放不下,为了她甚至不愿再去亲近其他女人,这是令妃,孝贤,慧贤都未曾有过的,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无疑是更危险的,可是他偏偏不愿抑制这种感情的发生,甚至当看到景娴得知令妃有孕时那暗下去的眼神,他差点脱口而出,说一句那不是朕的孩子,朕不要这个孩子,这种想法不禁令他有些后怕,他从何时起竟是这般在意于她,天家夫妻不比寻常百姓,就算是富庶人家也要讨上一房妾室,三妻四妾,而他,却仿似回到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只想与她一人白首到老。 这种想法他也不是不曾有过,那年是她初初入府,他还依稀记得她不顾嬷嬷阻拦揭去红盖头还振振有词说着吉利与否在乎于心,而非这一方喜帕,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要说她啊,也是以夫为天,日夜盼着夫君疼爱,可偏偏这身傲气傲骨,从不肯俯小作低,让人难以驯服,敬而远之,但是也只有她,让他见着厌弃,见不着烦心,她总是有本事让他动怒,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她不知道如何做一个讨夫君喜爱的女人?还是气她不曾满足他大男子主义颜面? 不过,他后来才明白,他待她是有情的,若非有情,他知道太后属意她做皇后的时候不会在心里暗暗高兴,若非有情,他也不会和她接连有了永璂,五儿和十三,他以为男儿心如剑,只为天下舞,却不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原来相思早已入骨,奈何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一个绝口不提,一个假装不知,竟是这样蹉跎了二十几年 “景娴,这一次朕不会再放手了” 这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也是他所思所想所愿,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们的路注定很难走到一处去了… 知道景娴今夜会有所行动,永璂一早就悄悄守着景仁宫,虽然知道他额娘肯定做了万全准备,不过还是守在这儿更让他放心,若是生得什么变数他也好保护额娘免受伤害波及。好在一切顺利,福家那两个眼高于顶的奴才怕是有得苦头吃了,令妃断了左膀右臂,顺带还打压了五阿哥,真算是一石三鸟。 虽然令妃有了孕事,可是这宫里有了龙种能平安生下的有多少,生下了能养大的又有多少,没有只能叹声福薄,有了又亲眼看着他没了才最痛彻心扉,你当年给爷下药害得爷断子绝孙,爷还等着要你无子送终呢。永璂脸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笑,似深沉,又似历经沧桑,看起来与一个六岁的孩童极为不称,可是这笑却又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一如曼珠沙华,魔鬼的温柔。 永璂想等着人群散去之后去看看景娴,可是乾隆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也不好现身,好不容易等到乾隆走了,景娴却趴书案上睡着了,永璂只得将披风轻轻地盖在景娴身上,眼睛扫过半压在景娴身下的经书,景娴总是要永璂陪着自己抄诵佛经,她的心思永璂怎么会不明白,他也很用心的陪着景娴,不为别的,只为要她安心,但是除此之外这些就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永璂无奈的摇摇头,额娘啊额娘,如果这些佛经真的有用的话,我们也不必回来这一次了,既然是回来了,有些恨就不能忘记,当年我们母子所受过的苦,总有一日都要有人一一偿还,你不愿意做的,就由我这个儿子来做吧。 永璂太了解景娴了,她的心里有无辜,有仁慈,有不忍,有饶恕,而这些,对于那些人,他都不会再有了,如今,为达目的,便要不计得失。 永璂轻轻的拿起那本佛经,他本来只是打算将书拿开以免景娴压在身下睡不安稳,可是不经意从书中飞出的纸条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抬眼望去,那是三种的笔迹,一种银舞龙蛇,洋洋洒洒的镌刻在字里行间,很有股子别致的味道,一钩一划,清隽有力,可见书写之人是极爱书法的,另外两种倒是颇为相似,只不过力度不同,像是出自小孩子的手笔,小孩子?还是两个,难道… 永璂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快步上前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纸条,醒目的‘额娘’两个字印证了他的猜想,这是景娴的心结,如何不是他的心结,他们终究还是活着,如此他便安了心 “锦儿” 只叫一声,被梦魇缠住的景娴就醒了,看着永璂手中的字条,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永璂清楚的听见景娴唤的是锦儿。锦儿是五儿的乳名,取意繁花锦簇,可惜却也没能改变她的命运,那一年,她只有两岁 “她们还活着?到底发生了什么?额娘,有些事是不是我不知道的?救他们的人是不是就是教你功夫的那个人?舅舅绝不可能教额娘武功,也没有那个能力救他们,他不是舅舅,他是谁啊?” 景娴知道是该说出来了,至少五儿和十三还在,或许,永璂心里面的恨可以减少一些,恨一个人是很痛苦的,更何况他还恨着那么多人 “他是你舅舅,也是你表叔,庆亲王府的嫡长子爱新觉罗弘晞,我同他,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在景娴委委的诉说中一段陈年旧事涌上心头,令人唏嘘,可是世事偏偏就是这样,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只能徒叹一句造化弄人 “原来是这样,如果额娘当初和他走,或许今天就完全不一样了,有夫君相携到老,有子女承欢膝下,他待你,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下憾事无不感叹如果二字,我也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他,我跟他…” 两个他各有所指,景娴明白,永璂亦都明白,景娴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就是真的有如果,她对他更多的也只是感激,就算她痴心错付,所托非人,可是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的心,曾经随着那年那日那人而去,如今亦都因那年那日那人而埋葬 “额娘,我答应你,我们很快会一家团聚的,一定会” 看着永璂坚定的眼神景娴点点头,是啊,她的永璂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懵懂孩童了,只是所谓的成长是多少年伤痛和血泪的教训,此刻紧紧握在一起的不是两双手,而是在这刀口舔血的深宫中两颗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的心… “娘娘”善保一早便来景仁宫多谢景娴昨日提携让他有机会出人头地 “你来了,本宫等你很久了”景娴只是低头煮着茶并没有抬头看来人 “娘娘提携,奴才特来多谢娘娘” “你能有今日是你自己有本事,本宫和十二阿哥只不过不想看到你的才华埋没在这深宫中罢了” “娘娘何以会选中奴才?” “你父母双亡,家业被同族所占,家道中落,十二岁自考入官学,家住在三里胡同,还有个弟弟叫和琳,在读私塾,私塾名叫六艺,是不是?本宫不是谁都记得住,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本宫却记得格外清楚,比如你,若是一般人家,突逢骤变,就算不是一蹶不振,也难免意志消沉,而你却可以一个人拉扯幼弟,还考入官学,可见是个有本事有抱负的,现在只是三等侍卫,你是聪明人,本宫等着你由三等侍卫做到二等侍卫,再到一等侍卫,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一直这么做上去”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善保十二岁入宫当差,他守过城门,喂过乌鸦,和他一同当差被打死打伤的不计其数,在那些贵人主子眼中,他不过是蝼蚁,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而只有这个女人会问一句他叫什么名字,也许就是那一刻他便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一句,他钮祜禄善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若有一日飞黄腾达,定不忘娘娘知遇之恩,只消一句,善保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善保,本宫相信你有那个本事,本宫祝你早日飞黄腾达,官运亨通” “娘娘,漱房斋紫薇求见” “她来倒是早,让她进来吧” “那奴才先行告退了” 景娴微微点点头,看着善保的身影突然间想起和琳,那个和永璂差不多大的孩子 “善保,私塾的先生再好怕是也及不上纪晓岚,永璂身边还缺个侍读,和琳和永璂年龄相仿,本宫想着不如让他进宫和永璂他们一起读书,这样你们兄弟都在宫中,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你意思如何?” 能够和皇子阿哥一同读书,师承第一才子纪晓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善保感觉的出来景娴是一心为他们兄弟安排,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皇后娘娘处处为奴才兄弟着想,奴才一定不会辜负娘娘同十二阿哥的期望” 只是一句话便足以表明立场,不为别的,只为她绝不是深宫中的无知妇孺,只为他信她,善保为人信守承诺,他说刀山火海,绝不皱眉,那便是真的,她信善保,一如善保信她一样… “紫薇/金锁参见皇后娘娘” 景娴坐在上面俯视着下面的两个人,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听着那些流言蜚语,议论纷纷,终于按捺不住了吗?也好,不枉本宫给你那么多次机会,你终究没有让本宫失望,即是如此,本宫就看在往日情分上助你一次,各归其位。 其实紫薇也是想了整整一夜的,她在想到底要不要来,皇后会不会相信她的故事,相信了又会不会帮她,想想也是自己傻,什么太常寺,当初哪怕自己稍稍打听那么一下,今日高高在上的格格就是她,何至于会落得如斯田地,姐姐,哥哥,爱人一起把她变成了包衣奴才,如今的紫薇经历过伤痛和背叛,绝非上一世那个单纯的圣母紫薇花,皇后娘娘说的对,属于她的东西,她的身份,地位,亲人,她都要一一拿回来,所以她带才上金锁,那个一路跟着自己如今唯一值得她相信的人,一同来到景仁宫 “紫薇,金锁你们大清早来本宫这儿?可是还珠格格出了什么事?” “她没事,紫薇今天来是想给娘娘讲一个故事,事关重大,请娘娘秉退左右” 紫薇用的是她,那是她八拜之交,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姐姐,却也是冒认了她身份,抢了她爹,污了她娘名声的人,她如今当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小燕子,起初她也是真心想要帮自己认爹的,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顶着自己的身份毁了她娘的声誉,她不想叫她格格,那一切本应是她的,她才是真正的格格 “放肆,大清早的来讲什么故事,你们以为皇后娘娘和你们淑房斋那位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吗?” 容嬷嬷可不知道她面前这位才是乾隆真正的沧海遗珠,金枝玉叶,其实容嬷嬷对紫薇也没什么成见,不过是因为看不惯淑房斋那位,不得不说紫薇是被□□裸的迁怒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因为景娴身边只有容嬷嬷和雨浓雨墨她才敢这么说 “紫薇要讲的是关于十八年前…” “如果是十八年前大明湖畔夏雨荷的事情你就不必再讲了,前因后果本宫早已知晓” “还有一件事是娘娘您不知道的” “你所指的无非是你同小燕子的身世” 景娴一直这么云淡风轻,紫薇却早已慌了手脚,这件事除了小燕子,五阿哥,福家,就只有自己和金锁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知道的,景娴当然知道紫薇的疑惑,也很通情理的为她答疑解惑,左右不过一个事先编好的故事 “本宫见过夏雨荷,许是皇上记不得了,可是本宫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满腹才情的女子,本宫也是羡慕的,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本宫就明白了,你和你娘简直是一模一样,只可惜那个时候皇上已经在延喜宫认下了小燕子” 仔细想想景娴的话漏洞百出,什么见过夏雨荷,那个时候她只是个无恩无宠形同虚设的娴妃,何曾去过大明湖畔,不过当局者迷,紫薇一心想要认回生父,哪里会顾及景娴所说究竟是事实还是杜撰 “娘娘,紫薇从济南一路来到北京,一心只想着认爹,可惜交友不慎,遇人不淑,才落得这般田地,如今,怕是只有皇后娘娘你能帮紫薇了” “你何以要选择本宫” “因为紫薇在娘娘眼中看得到真诚,娘娘待人只讲缘分,但求真心,也只有娘娘这种人遇到不公之事才敢开口直言” “若论起来,你也应该称本宫一声皇额娘,本宫不是不想帮你,但是紫薇,你要清楚,皇家已经认下一个格格,断不能再认第二个” “难道紫薇要一辈子这样有家归不得,有爹认不得,难道就不能还紫薇一个公道” “宫里面从来就没有公道,公道是留给胜利者谱写的,你所谓的公道便是要赢,但是要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件事若是冒然说了出去,不止是你,小燕子,五阿哥,福家,令妃,甚至包括本宫,全都犯了欺君之罪,你若是信本宫就且先回去,慢慢等着,总有真相大白的机会” 不必多说,只是对视一眼两人便已结成同盟,不知为什么,景娴的话总是要紫薇觉得很安心,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惺惺相惜。 景娴愿意帮她不仅仅因为她当年照拂过永璂,或许景娴是羡慕她的,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才情,对她,景娴是赏识的,如果上一世她不是爱入骨髓求而不得的皇后娘娘,她不是风流天子一夜留情的沧海遗珠,她们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