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之海如今已经算得上龙宫的一个标志,这突如其来的晃动惊动了龙宫所有的人。水长生被他叔叔水长清在半路拦下,彼时他身旁的赤鱼正向着珊瑚林游去。 水长生神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停了下来问他:“叔叔为何拦我?” 水长清本在无琐宫招待着上仙,猛然听见一声巨响,门外不多时来了个侍从告诉他通天之海里面全塌了。 这一句话惊的他立刻起身出了无琐宫,结果一出无琐宫就看见他的侄儿声势浩大的封了整个龙宫。 “你急匆匆的去追什么?”他性子一向是温和,即便脸上带着薄怒,声音听起来依旧是软绵绵的。 水长生挥挥手让身边的兵将跟住赤鱼,他衣角的红色悉数褪去,涌上和他眼里一样的墨色。 “当时洛郡神说山海神去仙遣处找了仙遣者,叔叔不信,如今人家已经来把通天之海搅了个底朝天。” 水长清知道他是什么个性子,劈头盖脸的问他:“如今龙宫还有这么多仙人未走,你即便猜疑仙遣者,就不能再等上一等吗?” 水长清自幼是跟着水长生长大的,他自然知道水长清是担心他,把语气稍稍放软了些:“我知叔叔年长,在意一堆可有可无的名声。可侄儿不在乎,有什么侄儿都扛着,绝对不让龙宫扛半分。” 可他却不曾想到他自己就代表着龙宫。他化出的人形也不过是人间十五六岁的模样,脾气更没有一丁点儿的稳重,水长清拿他丝毫办法也没有:“你上次不分青红的杀了那多蛇族,三界已经是风言风语,你如今还没找到什么证据就去追仙遣者,日月灵女消失是不是和你真的有关系?” 水长生耸耸肩,恍若听见了什么玩笑一样的话:“叔叔说笑,我虽不怎么守什么繁文缛节,却也怎么都做不出来对仙家越界的事。” “你要是心中无愧,现在不去查是谁破坏的通天之海,却去追什么……” 水长生打断他的话:“叔叔您过好您的千日寿辰,这种小事,侄儿上心就好。” 说起来水长生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两百三十七岁,性子却不知道随了谁如此暴戾。 水长清不是不知道龙宫来了仙遣者,可那是因为他一开始问心无愧。如今水长生声势浩大去围堵仙遣者,他才忍不住提醒一句:“我听说这次来的仙遣者是那名带着无息的,你可知她曾经是什么人?她鞭上十二根神骨锥,每一锥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说这话原本是想让水长生冷静一些,却没像他那心思不似常人的侄儿,一双眼睛全亮了起来:“真的吗?要真是这样才有趣一些。” 龙宫的赤鱼在珊瑚林里突然发出一声剧烈的嘶鸣,水长生听见了这声音匆忙向前迈了一步,身前却多了条挡路的胳膊。 “你父亲还和这名仙遣者有些过交情,你就算怀疑她,也要先和你父亲先通报一声。” 水长生蛮力撞开他的胳膊:“我爹如今半条腿都入了轮回台,叔叔要是真敬重他,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别让我去气他。” 水长清被他气的些许有些发抖,水长清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他性格一向随和心软,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亲手教出来一个如此的侄儿。 话出了口,水长生才觉得有些重了。可他却没有拉下脸来再说什么,直接朝着赤鱼的方向赶了过去。 辛湛和时鸿此刻还像是天两只无头苍蝇龙宫里四处流窜,出了珊瑚林慌乱的钻进了一处怎么都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迷宫里简直数不清多少路,在他们琢磨转弯的地方偶然碰见两个龙宫的人,辛湛不假思索的将人用束缚术给捆了起来。那兵将的口中却藏着什么哨子,猛的吹响了起来。 “想死是吗?”辛湛硬生生的用结界把这道哨声给拦了下来,让这两个兵将昏了过去。 正在这团团转的空当,迷宫外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一股龙族的气息。时鸿心里一惊:“龙族像是追过来了。” 他的性子太难琢磨,此刻过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仙遣者为何毁了通天之海?”时鸿不合时宜的追问了一句。 辛湛想她要是毁了通天之海,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逃了。水长生应该也知道不是她,却仍执意围堵她。她千思万想,就只能想到是因为日月灵女的事。 “你在九重天见过日月灵女吗?” 日月灵女也算是这千年名声最大的神女,时鸿虽没见过,却也经常听闻:“没,可最近天界都在说日月灵女莫名消失了。都说日月灵女是三界第一美…仙遣者,那里有条路!” 他这无缝连接的话,让辛湛都不知道从哪里接。她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真在乱七八糟的通道之中看见了一条狭窄的路。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裁处。 辛湛随口夸了他一句:“小地仙眼睛挺尖啊。” 时鸿倒是很受用,嘴角轻轻勾起又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跟着她走进了那条通道里。 这凭空冒出来的一条路,四处都还算通畅。只是里面异常潮湿,从顶上不断的落下水滴来。碰到脖子上冒着阵阵的寒意。 时鸿被这寒意凉的有些慌:“这里面不会困着什么凶兽吧,人间的鬼话里都是这样写的。” “刚好给你一个锻炼身手的机会,人间的鬼话里应该也写着什么人杀死凶兽绝处逢生的吧?” 时鸿想了想,觉得自己看的那本可别是假的鬼话:“我看的那本最后都被凶兽给吃了……” 可别说什么来什么,辛湛想着要是真有什么厉害的凶兽,第一个肯定就把这下地仙扔出去给人家塞牙缝。 “唔…” 从里面传来一声呜咽的声音,辛湛皱了皱眉头,把手里长鞭握的更紧了一些。 他们走完这条潮湿的路,里面逐渐开阔了起来。阴暗的只有一颗昏黄的珠子挂在屋子上的中间,里面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小心!” 在她身后的时鸿用力拉了她一把,辛湛瞬间觉察到了两侧飞来的利箭,她挣开了时鸿的手,双手向着空气一抓,凝出两道透明的高墙将利箭逼回到墙壁。 “仙遣者这是……什么法术?”时鸿也试着抓了抓,只觉得自己的手看起来像是鸟爪。 辛湛言简意赅的回他:“普通妖术。” 她说完从左手变出一根蜡烛来,借着蜡烛的光亮仔细看了看四处,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地牢。两侧是龙族灵力建起来的巨大牢笼,里面困着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里绝对不是老龙王能做出的地方。她逼着自己不去以固有的印象去猜想,可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到了水长生的那张脸。 辛湛在离她最近的笼子里看见一条浑身皮开肉绽的蛇,蛇身几乎已经看不出形状,身上裹着不死不灭的锁魂咒。 她的表情称得上难看,低低的骂了一句:“谁给他的胆子!” 时鸿跟着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景象让他整个眼皮剧烈的动了动。他向里走了几步,想看旁边的一个笼里关的又是什么,却不小心碰到了笼子上的栅栏,手上瞬间被灼伤了一块,他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音来。 辛湛还是听见了他的动静,她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口,眼睛里写满了烦躁。却还是伸出一只手悬在了他的手上,一团光从她的手心里落下来:“谁又给你的胆子瞎碰!” 时鸿被她的火气吓了一跳,可落在手上的光却是暖洋洋的,一寸寸将他灼伤的皮肉恢复。 辛湛看他那伤口没什么大碍,别开了脸继续看这四处关押的囚犯。 “唔…唔。” 时鸿那只手张张合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放才好。再往里面走去,这儿细数起来一共竟有十一个牢笼,有的身上好些的还尚能看出几分是什么。有的已经浑身成了一团烂泥,却又被锁魂咒硬生生的把三魂七魄困住,撑住一条性命来受这难熬的皮肉之苦。 “这还有一个凡人?”时鸿几乎有些不确定的看着最里面的笼子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整个佝偻成一团,身上一张皮肉像是整个血淋淋的被剥下再重新长出黄的痂。 他被惊得反胃,本能的挡在了辛湛的面前:“别看了。” 辛湛看了眼他的后脑勺,把他拽到了一旁。她拿着蜡烛往前看了看里面的惨象,从手里钻出一股灵力撞破笼子上的结界,灵力探到人形身上,才知道竟真的是凡人。 时鸿看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私造这样的地牢,天界不罚吗” 私造地牢这种无论在什么时期都是大罪的事情,怎么不罚?可水长生有北海在身后,顶多罚去些偏远的地方几十年。可他到了那边也依旧算是仙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辛湛想着这千年她手里一件又一件乱麻似的事情说:“厌恶的程度,远达不到可以做惩戒的标准。” 地牢里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那股肉体的腐臭和鲜血的鲜血随着这阵风钻进鼻子里。 时鸿仔细把这话一个字再一个字磨碎了去读,逐渐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自己可以将别人分类善恶,可要想惩处某某却远不是这一点善恶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惩处需要证据,需要最够强大的支撑点,可是如今最大的支撑点却在对方的背后。 辛湛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觉得跟着自己做无头苍蝇真是为难了这小地仙:“你不是和龙宫的人相识吗,怎么一夜长大想要分辨好坏了?” 时鸿被她这个长大说的有些不解:“长大?我今年算起人间的岁数也五十七岁了。” 在人间五十七岁就算得上是大半辈子了,他虽然知道仙人动辄千岁,自己默认的却还是人间的年纪。 “五十七岁?……”辛湛忍不住问他:“你什么时候飞升成仙的?” 时鸿想了想,他成仙后倒没怎么再去回想人间的日子,一时间也不是很确定:“二十……二十四五岁吧。” 她手里的鞭子如今忽然很想放在他的脖子上。 时鸿看着她的脸,突然想起来她是什么身份,忙改了口道:“不过成仙也没我想的那么好。” 他这话说的像是在大漠里提着一桶水对快渴死的人说:看,这水也不怎么干净,难喝着呢。 “怎么个不好法?” 辛湛忍着把鞭子牢牢握着,看时鸿的一身衣裳也看不出天界有什么委屈了他的地方。 “我打小就被师父带到了道观里。道观里规矩多,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我天天想着等我长大我一定要把这些事都做一遍。可我成了仙,有了那么多的时间,却一件也不想做了。” 他有些僵硬的笑了一笑:“仙人不能和人间有什么关联,我对我双亲没什么记忆,只有我师父过世的那年我去看过他一次,眼睁睁看着小鬼官收走了他的魂魄,却什么都不能做。” 成仙是长生,也是看不到头的无能为力。他在人间尚有可盼的东西,到了九重天反而觉得空空荡荡。 他说完了半晌,才等到辛湛开了口:“你这衣裳谁送你的?” 她的心思从对水长生的愤怒,到嫉妒这小地仙的运气,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他这件衣裳上。 时鸿完全看不出她方才有没有听见自己说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尴尬的看着她,看着看着又忽然笑了起来:“天界风神送的,说是人间难得飞升个这么个年轻的小仙人,不穿的好看一点可惜了。” 辛湛跟着他勾起一个笑,手指在这地牢里指了一圈,莫名其妙的问他:“懂了我的意思吗?” 她这个笑是那种嘴角稍稍勾起眉眼却垂下的笑法。时鸿看懂了她这个无奈的笑,也听懂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小仙明白了。” “仙人嘛,应当自在。”辛湛把目光落回到这一圈笼子里,她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放到自己面具上。轻轻的将无息摘了下来,戴在了时鸿的脸上。 金乌之山的神铁,可掩一切气息。 她却在此刻将这方面具摘了下来,放在了这个小仙人的脸上:“这面具你先带着呆在这儿,我出去收拾收拾那没还成人的孩子。” 辛湛失了无息,身上的妖气像是有形似的瞬间散开来,时鸿能清晰的感受到这股妖气是如何压迫到自己魂魄,他透过无息的缝隙和这浓重的妖气看见辛湛的脸。 “这面具盖在你脸上,谁都察觉不到你。”她如今想要出去先见老龙王一面,再好好抽那水长生一顿。 可她身边的这小地仙运气好又如此聪慧。要是他跟在她身后万一出了事,实在是可惜。她进退两难只好想了这么个办法:“你这一身仙运,可千万别折在了我的手里。” 时鸿原想辛湛面具下的脸应该是冷硬的,可是如今真看见了却让他想到夏天,是灼热的。 旁人看了或许惊不了天,也动不了地。可此刻在这明明灭灭的烛火里,她的脸落在他的眼里,却轻而易举的成了惊天动地。 时鸿像是突然失了聪,紧紧的拽住了辛湛的袖口。 辛湛看了眼她袖口上的那只手有些疑惑,却还是开玩笑道:“怎么,一会儿都舍不得我?” 他如梦初醒的松开了手:“仙遣者万事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