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杯盏,语气重新缓和了下来。
“我不觉得你们拥有这样的觉悟——你也好,悟也好,光是面对祓除咒灵时需要面对的残酷代价就已经筋疲力竭了,鬼的存在会进一步模糊你们的概念和自我界定的底线……某种意义上,咒术师们的祓除对象是不曾存在于旁人眼中的咒灵,也算是另一层道德的解脱。”
英灵环视着咖啡馆里错落坐着的人们,最后看向脸色难看的夏油杰,轻声道:“没关系的啊,不是说了吗,一切都交给我就好——”
莫桑伸手,微凉的指尖点在了夏油杰紧蹙的眉心,含笑的眼中波荡开细碎清浅的温柔。
“杰不是说过要以术师的身份拯救他人吗?那就只需要做好术师的事情就好了。”
夏油杰沉默着,直到莫桑的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好啦,还在生气吗。”
她声音柔柔,摊开手掌等着他过来,像是哄着胡闹任性的孩子。
“该回去了哦。”
***
当天晚上,夏油杰用一阵毫无停歇的敲门声强行敲开了家入硝子的房间门。
头发杂乱顶着一双青黑眼圈的女孩匡地一声拉开房门,点了一半的烟卷叼在毫无血色的嘴上,一截银灰色的烟灰颤颤巍巍的黏在上面,摇摇欲坠。
夏油杰面无表情,他举着那只曲起指节敲到发红的手掌,坦然直视着家入硝子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
“我和悟去护送星浆体的任务期间,莫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孩猛地抬起眼,月光映入她的眼底,像是锋利刀锋上流淌过的寒光。
家入硝子嘴唇颤动,银色的烟灰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许久之后,她才发出一声低哑的嗤笑。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反应过来呢。”
硝子侧过身让出路来,冲着夏油杰摆摆手。
“要来听故事吗?”
——不过是个很简单的故事而已。
家入硝子不擅长讲故事,平铺直叙的描述,简单直白的勾勒出客观的事实。
有关无数个夜晚中的全新工作、有关咒术界扑面而来的贪婪、有关人与鬼之间始终不曾展露在年轻咒术师们的残忍界线、有关某个人无声隐瞒下的二十四小时……
她描述的语气和她手中的手术刀一般,纤细精巧,却足够锋利到可以破开任何一个人的皮肉和脏腑,挖出最内里最柔软的血肉。
这故事一点也不长。
但是足够夏油杰沉默太久的时间。
直到他走回自己的房间走入浴室,直接打开淋浴花洒让冰冷的水流击打在自己的脑袋上,夏油杰才盯着飞溅无数水花的镜子里的自己,迟钝地找回了飞散许久的理智。
因为是咒术师,所以比任何人都知晓人性的丑恶。
因为是咒灵操术,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哪些咒怨恶意凝结而成的东西有多么恶心。
因为有着无比信赖的后方,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放下那些沉重的枷锁,遵循自己的心意继续往前走下去。
夏油杰面无表情地赤身站在冰冷的水流之下,他无法遏制自己的大脑回忆起盤星教最后见到的画面:五条悟环抱着天内理子的尸骨,唯一的救赎者面无表情,而其他的人群面带愉悦真诚的微笑,为她的死亡鼓掌喝彩。
硝子和他提起鬼的问题,莫桑的担忧他大致也能理解。
以普通人的理解能力,大概无法理解什么是鬼的存在。
他们只会看到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被人毫无理由的直接杀死,毕竟憎恶他人不需要代价、侮辱他人不需要代价,他们只需要单纯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需要去理解对方究竟是在做什么。
由于无知的愚蠢生出的庞大憎恶与单纯的祓除咒灵是不一样的。
……鬼和咒灵是不同的。
祓除旁人看不到的咒灵的咒术师们,可以安心活在他们的世界里。
而在这个世界里,驱鬼者……大抵只能活在旁人无法理解的憎恶之中。
这是强者的责任。
这是莫桑自己的意愿——甚至摒弃了他们的想法,一意孤行的意愿。
因为她是幻想化身的英灵、是人类英雄史的具现化、是人类梦幻般理想的神赐造物。
所以她理应承担这些。
……
夏油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脑内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尝试。
他把死去的天内换成了莫桑,把后面鼓掌喝彩的人乘以千百倍的数量……
——那一瞬间,他忽然冷得几乎快要窒息。
当天晚上,夏油杰做了个梦。
在群鬼堆砌的尸山血海之中,莫桑·伽拉泰亚沐血而立。
本应圣洁无暇的神赐造物被污血浸透,她站在和平的另一端,再一次被挖开的胸腔碎裂空荡,从容接受了自己被世界抛弃这一事实。
咒术界下发了追杀的指令。
不,应该说全世界都下达了类似的命令。
莫桑·伽拉泰亚被重新定义成诅咒、叛徒——最后,是灾厄。
而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眼神仍然温柔又平静。
你要杀我吗,杰?
英灵微笑着,血珠从她脸颊旁边滴淌滑落,像是未来得及在她眼中凝聚的血泪。
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站在这儿让你砍下脑袋带回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