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流转,旧历九月的西京大兴城,是四季中最美的时候。山色异彩,白果飘香。不同于东都洛阳的精秀秋色,西京大兴城的秋意中更添了几分深沉与关中人的豪迈。 大兴城,宫城外、皇城里,守备肃穆,戒备森严。而民居里坊处却是热闹非凡。 高士廉将妹妹高氏四人接来后,一晃已是数月有余。高士廉父兄般的关爱,让高氏几人如释重负,舅家如己家那般,竟也过得闲适自在。 高士廉的小女雪儿与长孙无絮年纪相仿,二人姐妹情深。其妻鲜于氏之妹近日也来到了大兴城,住进了高府。鲜于氏之妹带着的两个女儿玉娇、玉莲年长无絮两、三岁。四个女孩朝夕相处,无话不谈。高士廉更是为四人请来了舞姬、乐师亲授技艺。而无絮总是跳得最好、学得最快的那个。 长孙无忌自来西京后,勤学苦练,剑法、书识都精进了不少。一日,手捧书卷的无絮无意间经过后院,见汗流浃背的无忌正收剑于鞘,不觉笑意盈盈地走了上去:“兄长如今是越发勤奋了。”说话间递过去了帕子。 无忌边擦汗边道:“我勤奋,是因为我再也不想受人欺负了。长此以往,将来必会文武兼备,有了功名利禄在身,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无絮看着兄长那志在必得的样子,却不由得忧从心起:“那若兄长有朝一日,终得功名利禄,是否也会像安业那般飞扬跋扈、为所欲为?” 无忌一怔,面有不快:“妹妹何出此言?那长孙安业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怎能和我相比?” “安业才学、武艺自然比不得兄长,只是,古语道:‘利令智昏’,功名心思太重并非好事。”无絮直言相劝。 无忌却轻视一笑:“小妹不知那古语多是为了唬人而已吗?你我都曾遭遇不公,因由何在?势单力薄而已。大丈夫处事当为功名,若得名利,怎会再受人欺辱。”无忌拍了拍无絮肩膀,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轻笑而去。 无絮望着兄长背影,心内却有些空荡。 秋日暖阳,庭院中尚有鸟雀啼鸣,菊香四溢。高士廉与妻子鲜于氏闲庭散步,偶经花园,正遇无絮几人。夫妻二人不禁起了童心,移步“偷听”起了四人闲谈。 只见玉娇托腮望着无絮:“无絮,我看你时常读书,一个女孩子家,读书何用?” “对呀,我阿姐说了,女子学好家事、孝敬父母便是最好。”妹妹玉莲也随口补充道。 长孙无絮听罢,莞尔一笑:“当然有用,善读以医愚。观古书晓以礼,读书百益,晓情知礼,知我所未知,见我说未见。” 一旁雪儿似懂非懂地附和着:“嗯,有理。古人云:人要正心嘛。”雪儿一副颇有甚解的模样。 “古圣贤曾子《礼记·大学》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此为修身正心也!”无絮一语道破。 雪儿顿时面有羞色,却又慌忙掩饰道:“这古人说话真不痛快,说半天,不就一个意思嘛!” 几人一听,哄堂大笑。 站在不远处静听四人闲聊的高士廉夫妇却是颇有惊色。 高士廉连连摇头:“前人曾说,剑虽利,不厉不断,材虽美,不学不高。今日,若非我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无絮天资聪颖,加之好学,实属难得。我家一个女儿,加上姨妹家两个女儿,三人之智,竟不抵无絮一人。如此貌美聪慧,技艺精通,当真是个奇女子啊。”说罢,高士廉却捋了捋胡须,又轻声一叹:“只可惜啊,是个女儿家,若是个男儿,将来必成大器,名列三公也未可知啊。” 立于一旁的鲜于氏扭头面带微笑,故作调侃:“老爷偏爱无絮,自贬自家女儿,让我也不免吃醋了。不过,这些时日,无絮的才智倒让我也哑口无言,难以驳斥你的赞许了。只是,女儿家又怎样?历来巾帼不让须眉者比比皆是,更何况,将来若嫁得一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若能辅得郎君名列三公,也未尝不是一段佳话呀。” 高士廉一听,恍然有悟地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啊。” 庭院中,四个女孩或论古书,或翩翩起舞,伴随着夏日里暖煦的阳光,恬静美好。 两年后,公元六一二年(壬申年),隋大业八年 这一年年初,大隋二世皇帝杨广下诏,发百万之兵征讨高句丽,左右翼各十二军,队伍绵延千里,浩浩荡荡开拔辽东。而攻伐高句丽的多半年时间里,由于各部队间行令不一,调度不畅,加之皇帝诏令在先,凡高句丽军言降者不可再攻,于是,高句丽军屡次诈降却屡试不爽。君臣间,上下级间,军队间,相互掣肘,致使战事一再拖延,与高句丽数次大小战役,声势浩大的隋军却鲜有胜绩。直至七月末,隋军宇文述、来护儿等部的大溃败,致使此次辽东之战以失败告终。 多半年的征伐战事,加之前期备军时日,军力消耗殆尽。百万雄师的背后,是一片千仓百孔的狼藉隋地。 败下阵来的隋军随杨广撤走辽东,颓废的军民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而昔日繁华的都城大兴,却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喧嚣。百姓心中一片阴霾,既有对战事的悲戚,亦有对前途的不安。这座城连同这个王朝如同那瑟瑟寒风中枯黄飞舞的落叶,即将迎来一个漫长而又冰冷的冬季。 没多久,大兴城街市里坊,商号店铺已经是生意冷淡,买卖萧条。 寒凉秋日,路经东市的长孙无忌忽遇一群围观之人,近前一看,只见一个枯瘦如柴,衣衫褴褛,皮肤黝黑,发须处皆已斑白的花甲老人和一个灰头土脸,头发散乱捆扎着的七、八岁模样的男孩,正跪在一个白灰划着的圆圈里。两人面色青紫,面前一地白纸钱,旁侧立着一块牌,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买卖有生,非者即死。 “这是为何?”长孙无忌疑惑不解,跪地二人低头不语。一位旁观老伯叹气道:“唉,这世道啊,倒霉呀,活着就是受罪!”说罢摇头转身,催促着围观众人:“快走吧,走吧,莫凑热闹!” “哎,老伯,所为何事?”长孙无忌越发不解。 “小伙子,莫凑热闹,这夏侯公子咱们可惹不起呀。回吧,都回吧!” 长孙无忌一听,越发想要刨根问底。 正在此时,身后站出来了一个浓眉宽脸,身强体壮,挽着袖子的年轻人,只见他凑到无忌耳边:“这夏侯公子乃是当朝内史侍郎虞世基的继子夏侯俨,他可是这里的一霸。听说这两个要饭的得罪了他的家丁,他便派人把这一老一少毒打了一顿,然后抓到这里,要高价出卖,买者摘牌。有人买则好说,若没人买,这满地的纸钱便是他二人的陪葬了。他们管这叫画地为牢。如今,人人自顾不暇,哪还有钱去买人?”年轻人一脸无奈。 “什么?他们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卖人?”长孙无忌虽早就听说朝中官员暗中贩卖人口之事,但这光天化日之下公开买卖,还是闻所未闻。 “这可不是第一次了,这夏侯俨闲来无事,常以此消遣。” “这皇城脚下,没王法了?!”长孙无忌义愤填膺。 “王法?”年轻人一脸不屑和无奈。 二人正说话期间,只见一帮莽汉驱打着挡路人,朝此直奔而来:“都滚开!,别挡着咱夏侯老爷的道!” 莽汉们身后,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光鲜的公子哥紧随而来。油头满面的公子哥在马的颠簸下,满脸横肉颤动,坐下马也如同背上主人一般,撂着蹶子,尽显高傲。来者正是夏侯俨。 夏侯俨不慌不忙地勒马停在了跪地的老少面前,斥责手下人:“就这破事还得爷出马,一群废物!” “您大人大量,手下留情,饶了我们吧!”跪地老人赶忙按下身边孩子的头,两人齐声磕将起来。 夏侯俨一声阴森冷笑,不由分说地扬起了手中鞭子,直接朝着磕头哭诉的二人身上狠狠地抽了过去。 “啊!”二人惨痛喊救,夏侯俨却以此为乐,抽得是越发兴起。 长孙无忌见状怒气顿生,几步上前:“住手!你这个恶霸,欺负老弱,算什么本事!” 夏侯俨遂停手,回头打量着来人:“哟,今个是怎么了,冒出来了个不要命的,爷还没碰上过这种货,也真是稀罕啊!” 夏侯俨说着,一鞭子朝长孙无忌甩来。 无忌见势立刻跳开,躲过了这一鞭子,可对方的另一鞭子紧随而来,这个夏侯俨看似肥胖无能,却着实孔武有力。他的鞭术精湛,鞭鞭作响,长孙无忌毫无机会接近居高临下的夏侯俨。 正无计可施间,只听见人群背后传来了一个男子喊声:“公子,快看,就是这里,他们就在那儿!”伴随着男子声音,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驰而来。人们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支箭已横飞而至,直插向了夏侯俨挥起的鞭子上。无比精湛的射术,加之长箭铁簇,让夏侯俨连人带鞭滚落马下,那恶霸手中皮鞭更是被直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莽汉们赶忙围将上去:“公子怎么样了,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个屁!”夏侯俨疼痛地咬牙恶骂,踉跄站起身来:“活见鬼了!谁干的?快,给,给老子滚出来,老子,老子要亲手宰了他!” 众人这才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骑白马的英俊少年驱马前来。 马上之人,右手持良弓,左手握缰绳,棱角分明的面庞俊美绝伦,却又尽显刚毅。浓眉深眸里英气逼人。虽是少年,却已身材高大,健硕体形下,却又散发出儒雅气息。圆领窄袖,纱罗单衣外套着半臂衫,衣着打扮不似布衣百姓。 “想宰了我,你也得有那本事才行!”少年气定神闲。 “嘿,来人呐,都给我上,去,给我狠狠地收拾这小子,狠狠地打,往死里打!”夏侯俨龇牙咧嘴地吼道。 一帮人,约莫二十五、六个,一齐喊声震天地冲将上去。少年抽箭左右开弓,连射五人,箭箭横穿发髻,五人丢了手中棍棒,吓得屁滚尿流。少年一跃,翻身下马,其他人则却步不前。少年抬脚,利落地踢起了脚边掉落的棍棒,左右击打冲上来的人,动作干脆利索,步步紧逼,击中要害,却又不伤对方性命。 这时观望群众早已躲得无影无踪,唯独长孙无忌与那个年轻人待在原地。 无忌眼见来了帮手,也赶紧跟着打将起来。 “唉,喂!你干什么?”年轻人朝无忌喊去:“嗨,我说,这说打就打啊!”说着,他也四下寻摸,挑了个已被打地站不稳脚的人,又是一阵拳脚相向。可是一抬头,却见另外两个恶霸拎棒奔来,年轻人吓得朝少年和长孙无忌直喊道:“喂,快帮个忙啊?” 无忌回头一看喊救的年轻人,眼神中不免略有鄙夷。 “喂,给个家伙,刀、箭什么的都行,我都在行,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年轻人虚张声势道。话音未落,一个插着巨弓的箭囊从空中朝年轻人砸了过来。年轻人踉跄着连退数步,这才接住了弓箭。 箭囊沉重,他难拔弓箭,只能顺手用来遮挡迎面棍棒。眼看着一人难敌时,年轻人突感背后疾风而过,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眼前抡棒二人已尖叫倒地。 “你不是擅长用箭吗?”少年一把拿回了箭囊,故作挖苦状。 “我……”年轻人的脸瞬间通红,吞吐不能言。 一帮随从叫苦不迭,飞扬跋扈的夏侯俨却趁势准备开溜。 “夏侯公子,且慢!”少年随手抽出弓箭,方向一转,箭头直指夏侯俨的脑袋,“夏侯公子猜猜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箭快?” 夏侯俨即刻止步,强笑中声音颤抖着:“当然,当然,是公子的箭快!公子,咱们素不相识,也无仇怨,公子何必大动干戈啊?” 少年一声冷笑:“你和跪着的那二人也是素不相识,也无仇怨,你又何必大动干戈呢?” “哦,你是因为这个啊!那我看你是误会了,我们可不是素无仇怨,他们欺辱了我府内家丁,自然该受罚!再说了,这里归我管,他们的事也该我说了算。” “我看你们个个膀阔腰圆,身强体壮,说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一老一小欺辱你们,恐怕无人能信。何况,哪条王法写着这里归你管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少年义愤填膺。 “嘿!你敢教训本少爷,你算什么东西!别比划那破弓箭,有种你朝本少爷头上射啊,看你敢……”夏侯俨的话还没说完,少年右手一拉弓,长箭顺势而出,冲着夏侯俨的头,横直插入其发髻当中。夏侯俨被这二十尺外的飞箭射地直接后仰倒地,惊恐万分。 “你,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少年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半蹲下身子:“我是谁,你管不着。你给我记住了,这两个人是我的人,你今天打错了主意。你这当街耍橫,买卖人口,还一口一个这里归你管,大逆不道,小心株连九族!” 夏侯俨身受威逼,自然不敢当即放肆强硬。少年威严的眼神更是把他吓得唯唯诺诺,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是,是,我知道了。以后会,再也不会了,不敢了。”说着,赶紧滚爬着,领着一帮人跌跌撞撞地逃开了。 少年起身走到跪地老少二人面前,扶起二人。 老人受宠若惊:“这位少爷,您,您认识我们?” “来,戴宏”少年招呼同来的男孩,被唤作“戴宏”的男孩跑上前去,老人立刻认出了他,“你啊,你,你不是,宾王?怎么在这里?” 男孩笑扶着老人,“正是我呀,这是我认识的一位李家少爷,今天多亏他搭救老伯和小弟。” “老朽感谢这位少爷对我爷孙二人的救命之恩啊,可少爷您知道您今天得罪了谁吗,听说他父亲可是朝中大官。”老人哽咽着。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这种仗势欺人的鼠辈,整日胡作非为,就算是天子亲族又能怎样!”少年丝毫不畏强势:“老伯,这位戴宏小兄弟是我府上读书先生的远房亲戚,从河北远来投奔,他已经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们都是逃难而来,路上偶遇,老伯还救过戴宏,如今天灾人祸,我相信老伯也是受了那夏侯俨的污蔑……”少年安慰道。 “实话对少爷讲,其实我路径那个夏侯老爷的府上时,看那府外附近有只鸡,便捉来了,他家丁偏说我偷了他家鸡,我就多解释了一句,怎知竟遭到毒打,最后还险些丢了命。今年山东老家大旱,我儿又征兵战死。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也不会带着孙儿来讨饭,人都说京城好,可谁想?我们是又饿又病,我,若不是没了出路,也不会……”老人声泪俱下。 少年听闻此言,深觉爷孙不易,对那恃强凌弱的恶霸也更愤恨不已。 跟在爷爷身边一直低头不语的男孩,这时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少年,少年不禁低头问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马周。”男孩字正腔圆。 少年点头一笑:“二位,没有落脚之地,不如先暂住我府上,再作打算。” 老人惊诧不已,忙向少年磕头。 “老伯,快快免礼。”少年扶起老人,目送着戴宏搀扶二人回府。 东市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