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玩赏,一行人从平缓开阔处下山。坦途阔道上,五人步履轻盈,言笑晏晏。可是行路过半,却出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路人,尽是衣衫褴褛,步履维艰。至山下,形容枯槁者瘫坐路旁,瘦骨嶙峋者相扶相持,那场景无论如何也难让人想到这是在京城脚下。 “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啊,为何竟如此……?”雪儿见此情状颇为吃惊。 “这些灾民多因大旱至此,如今朝廷常年修河筑城,劳役工事,加之连年征战,京城脚下如此这般,更何况别地惨状。”长孙无忌叹了一声气。 “我听说灾民多是逃难至此,离此不远有座破庙,不少人住在那里。”侯君集指着东南方。 “城内府宅多有升平,这城外百姓却是饥寒交迫,苍生何日得升平?”李世民神情凝重。 “将近寒冬,这些人该如何度日?”早有不忍的无絮看着寒风中单衣破履的灾民,焦急寻思间,顺手将自己身上的首饰尽皆取下,散给路人换取食物。 路人遇此自然感激涕零,连连跪拜道谢。可是,杯水车薪,又能解了多少人难?! 不远一处废旧沟渠里,杂草废墟处,破布裹挟着的幼童骸骨让几人惊颜骇色。面对着累累白骨,饿殍遍地,人人心思似重千钧。 “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死人呢。”雪儿说着哭出声来。 “我们走吧,可千万别去破庙那边。”侯君集催促着几人离开。 无絮心中自是一阵难以名状的震动,双手暗暗攥成了拳头,眼底泛起的泪花也渐渐退去,那眼神中少了懦弱,却添了几分坚强。 “如何才能解民于水火?”长孙无忌似在自言自语道。 “父亲为我取名李世民,意为济世安民之意,大丈夫立于世,当心念百姓,兼济苍生。”李世民从容之中,眼神却是异常坚定。 听闻此言,无絮一怔,不过寥寥数字,却萦绕在了她的心头:济世安民、兼济苍生。她悄然抬头望着李世民,如此义薄云天的英雄气概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日落回城。 终南山所见让长孙无絮思虑万千,那挥之不去的“济世安民、兼济苍生”更是牢刻心间。 这一年,冬日久至,虽寒意逼人,却直到隆冬时节,才迎来了一场茫茫大雪。鹅毛飞雪,飘了三日之久。银装素裹的庭院窗几下,沉思着的长孙无絮总会想起城外饥寒交迫的流民,不知他们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母亲高氏得知后劝慰道:“天下尽是这般可怜之人。幼儿未及学话,少年未及弱冠却为这人世所弃。让我竟想起你父亲当年说与我的一事。” 无絮侧耳倾听母亲娓娓道来:“你父亲曾于出使突厥的归途中,偶遇一家灾民遭贼遇害,唯救下一个三岁女娃。你父亲见那女娃便想起了你。你们年岁约同,你父亲心生怜悯,便一路抱着,直到寻到沿途一家良民时,将其托付。不知那女娃姓名,你父亲便唤她‘黎儿’,取自黎民之意。如今想来,这天下无父母者,境遇悲惨者,何其之多。” 无絮双目微润地问道:“不知那女娃如今怎样?” “无人知道,想必在那良民夫妇膝下尽孝呢吧。”高氏安慰地抚着无絮肩头。 “无絮,无絮,那个李二郎来了,现在正在我父亲那儿说话呢。哦,姑母也在啊。”穿着短襦棉衣,披着一件绯色披风斗篷的雪儿顾不得扑腾身上雪花,一进屋便直奔无絮身边。 “二郎来了?”李世民已有些时日未来,踏初雪而来,倒是出乎无絮的意料,她拭着双目。 “他二人已在我父亲处,父亲这几日刚回,李二郎也算是咱家的常客了,所以,阿兄自然要领着拜会父亲。走,我们也去瞧瞧!”雪儿说着便要拉起无絮。 “我们也去?”无絮有些犹豫。 “哎呀,想什么想,速速随我前去!”雪儿一心想着找由头跟在长孙无忌身边,从不在意他人处境。长孙无絮那想见李世民却又自觉冒失的心情,她自是无从知晓。 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高士廉堂外,暂不敢唐突闯入,便藏于檐下偷听屋内人说话。 “方才听公子说姓李,不知是哪家李氏啊?”高士廉衣冠楚楚,面容可掬。 “既然明公问及家事,二郎也不敢有所隐瞒,我是唐国公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李世民道出实情。 自与长孙无忌结识以来,李世民鲜有谈及家事之时,二人约定,互为布衣之交。 “什么,你是唐国公家的二公子?”高士廉一怔,盯着李世民上下打量了一番,继而连连点头,“确是,确是唐国公家的公子无疑!我早有耳闻,唐国公家的二公子少年英雄,声名在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公子仪表堂堂,意气风发,果真是少年英郎。”高士廉毫不掩饰对李世民的喜爱之情。 “明公过誉了,能得明公如此赞誉实乃晚辈之幸。”李世民赶忙道谢。 “舅父平日里很少这样夸人,看来,确实是因为二郎的英雄之名,鲜有人比啊。”长孙无忌一旁帮腔道。 “我平日里极少夸人,那是因为少有如此少年英雄啊。”高士廉笑道,话音刚落,却听见门外窃窃私语声:“屋外如此冰寒,我俩要不要进去?”、“合适吗?”、“谁知他们闲谈多久?我只是担心父亲怪罪”…… “道蕴言雪若絮,亦雪亦絮,到底是雪还是絮呢?”高士廉望着门外故意吟咏了一句,无絮、雪儿的名字正在其中,一语双关,堂内之人自知其中含义,不禁哄堂大笑。二人闻声,羞着脸掀帘而入。 “道蕴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当是以絮喻雪。”无絮步入屋中,红着脸低头应声道。 “比那少有才名的谢郎的空中撒盐差可拟如何?” “各有所长,只是,道蕴的一个“起”字则是其兄谢郎未及之处,言尽雪之纷飞、飘扬之感,是难得的比拟佳句。”无絮对答如流。 立于一旁的李世民静望无絮,神色含笑。 “好!好一个比拟佳句,无絮说不定将来要与那谢道韫争个高低了。”高士廉满意地点着头。 “无絮怎敢与前人比肩,只是道出个人愚见罢了。”无絮谦虚如常。 “来,无絮,快来见过这位李世民公子。”高士廉笑着指了指李世民。 “明公,我与无絮早已相识。”李世民争先回道。 “哦,瞧瞧我这记性,刚才无忌说你们已是布衣之交,想必和无絮、雪儿也都是熟识了。”高士廉拍了拍脑袋,故作糊涂样儿。可是精明敏锐的高士廉怎会看不出眼前情状,那李世民何止是认识无絮,欣赏赞叹的眼神非比寻常。高士廉顾作淡然,欣然一笑。 那日,高士廉直奔其妹高氏之处。一进门便直言:“小妹,恭喜啊,贺喜啊!” “兄长,何喜之有?”高氏闻声而起,赶忙迎了上来,见高士廉一脸喜色地奔进屋,惊讶不已。 “大喜事,自然是大喜事啊。快,小妹,过来坐!”高士廉说着将脱下的棉披风递给砚儿,便招呼高氏相对而坐。 “你可知无忌有个布衣之交,唤作李世民、李二郎的公子?”高士廉开门见山。 “自然知道,听闻此子很有侠义之心,我看他仪表堂堂,还彬彬有礼。”高氏说话不徐不疾。 “确如小妹所言。可你知道,这李世民是哪家李氏?正是,唐国公李渊的二公子啊。” “什么,是唐国公家的公子?未曾听他提起过,以前我倒是听夫君说起过唐国公,倒是一个耿直之人”高氏也颇有惊色。 “何止如此,不知小妹可否听说过唐国公的夫人窦氏?” “略有耳闻,早闻窦氏夫人是个很有胆识的女人,只是未知详情。” “窦氏,乃是周武帝姐姐襄阳公主的女儿,年少之时曾力陈周与突厥的利害关系,劝其舅父周武帝善待皇后。我私闻大隋代周而立时,年幼的窦氏曾言恨我不为男儿,以救舅父之难。此言虽有大不敬之意,但从其出身与心志实可理解。此一事一言,均出自于一女子之口,此女子必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加之唐国公又是宽仁直率,其子也必非等闲之辈。小妹也亲眼所见,我更是早有耳闻,那李世民,少年英雄,外有姿仪,内有义胆,骁勇非常,将来必成大器。”高士廉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高氏见此,自然从兄长言语中读出了个中含义:“兄长进门便言恭喜,莫非有联姻之意?” “正是如此!”高士廉右手扶案探身近前:“我瞧那李世民对无絮有情,而无絮也对李世民有意,如此良缘,我当然要向小妹道喜,小妹可不要看走了眼,这样的出身加之这样的人才,可是世间难得,小妹莫要阻拦才是。” “既然兄长看得已是如此透彻,小妹又有什么好担心。再说了,我也见过李家二郎,兄长所言非虚,我答应便是。只是,还需问的那唐国公后,看人家是何意?”高氏答应的同时,也留有余地。 “这个自然,两家若有意,二人又情投意合,那便定下婚约,若无此意,则另作打算。他日,我便寻机会差人去打听一下唐国公的意思。” 高氏听罢,顺从地点了点头:“一切由兄长定夺。” 别院堂屋中,四人言笑晏晏。 “二郎已许久未来了。”无絮心内窃喜,脸上隐约现出了些许微红。 “我本想来,只是近来母亲身体不适。”李世民如实相告,面色颇显憔悴。 “令堂是生了什么病吗?”无絮忙问道。 “只是前月初偶感风寒。母亲平日里身体就不是很好,自从患了风寒更是每况愈下。”李世民难掩忧色。 “那可有用了什么药?”无絮继续询问着。 “一直在服药,不过病况并无太大好转。更何况,今年寒冬天冷,恢复起来也更慢些。” “二郎,不必担忧,我相信令堂定会好起来的。”无絮宽慰道,李世民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唐国公李渊之府可谓是甲地一区,白壁丹楹,廊庑围合,前后三院,既有回廊曲径,又有楼屋而立,比那高士廉府宽阔、高大不少。 那日初来,无絮也是吃了一惊。 “几位不顾寒意,前来探望,二郎感激不尽。”李世民将几人迎进府中。 李世民的父亲李渊前月刚被调回西京大兴城,此时赋闲在家,于是几人便同去拜见李渊。 “我前些时日,常听二郎提起他近来交了几个知己良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李渊前额饱满,宽阔的圆脸上慈眉善目,亲切非常。 看着长孙兄妹二人,李渊不禁感叹:“我与你们父亲曾同朝为官,也算是故友了。长孙将军有勇有谋,实乃国之栋梁。只恨天不假年,实为可惜。幸有高将军照顾,明公耿直友善,是个难得的忠厚之人,有他在,我想你们父亲在天有灵也便安心了。”李渊意味深长的感叹也勾起了无絮二人的伤心往事,李渊看着也于心不忍,“我与两家既是同僚,又是故友,你们与二郎又是布衣之交,将来若有难事,尽可来找我,吾家亦汝家。” 无絮兄妹二人听罢,连声道谢。 “昨日我还听二郎说起无絮姑娘评说谢道韫之词,可见姑娘喜好读书,是个聪慧之人。” “唐公过奖了,无絮浅薄,个人陋见,不足挂齿。”长孙无絮谦虚应答让李渊连连点头,他直想:平日里,从未见过二郎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别家女子,而这些日子二郎却每每在他与夫人窦氏面前提起这个长孙无絮,夸其聪颖,竟不想何至于此。这长孙无絮不仅知书达礼,更是生得一副貌美娇容,早有倾国之色。如此秀外慧中,想必二郎对她有意。李渊想到此,不禁暗自一笑。 当日,唐国公府内,无絮见到了病榻之上的窦氏。窦氏冷颜冰色,刁难重重,让初来的长孙无絮难立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