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絮听闻窦氏渐好,欣喜不已。几日后,再见窦氏,闲叙自然多了不少。 “没想到姑娘的方子如此见效,这次真要感谢才是。”病榻上的窦氏说着招呼无絮上前。 “是,夫人。”无絮看了一眼身边的李世民,李世民笑着点头示意她过去。无絮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施以回礼:“夫人,不必言谢,无絮只是恰好有此良方。夫人渐愈自然是吉人天助,天意而为,非无絮之功。” 窦氏听罢,脸色突变:“姑娘此话极为不妥,我向来不信这神鬼之事,人的生死又岂是天意能定,什么吉人天助,只怕是愚人自欺而已。”窦氏言辞缓慢,却语带刻薄。 无絮望着窦氏,尽一时无言以对,慌忙道:“无絮愚笨,还望夫人指教。” 一旁的李世民赶忙解围:“母亲,无絮只是在宽慰母亲。” “二郎无须多言。”窦氏止住李世民,咳了几声:“姑娘此话不妥,我驳姑娘天意之说只是就事论事,你年纪尚轻,未经世事,切莫先有人事取天意的想法。那吉人天助,何为吉,何为凶?天意凭何而定,吉人天助,不过是事后论人罢了。” 无絮不明其理,却又无言以对。李世民思忖片刻:“母亲不喜这人事取天意之说,可是,这历朝历代,天子降于世,名士落凡尘,皆有异象之说,人亦言吉,虽有事后论人之嫌,可这天子天下至尊、名士世间少有,终归非同凡人,言其为吉,天意而定,有何不可?” “那末代天子与那开国之君同祖同宗,皆是所谓的天命真主。若言开国之君有天佑护,吉相之极,那末代天子又何尝不是,可为何命运却天壤之别。这时的天意又在何处?”窦氏义正言辞。 “母亲在言大周静帝?”李世民不假思索。 “非也,我在言古今之事。” 二人听到此,对窦氏所言再难辩驳。 从窦氏处退出后,李世民颇有尴尬之色,转而道:“我三弟才思敏捷、颇有辩才,今日引荐无忌于他,发现他俩颇投缘,想必现在正高谈阔论,聊得不亦乐乎了。” 见无絮沉默不语,李世民突然侧过身来:“无絮,我母亲偶有冷言厉色,但其实是个极为和善之人。方才我母亲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当然要放在心上”看李世民颇有惊色,长孙无絮赶忙解释道:“我指的是夫人说的那些话,那些有理的话。我自觉喜好读书,常与人论古今之事,可是今日听夫人一言,却是胜读百书。又听二郎与夫人的一问一答,才自觉夫人久经世事后的坦荡从容。我听闻夫人出身皇族,又亲历过朝代更迭,想必对这古今风云、世间冷暖、人事纷争感悟地更真切”长孙无絮对窦氏心生崇敬。 无絮的话又何尝不是李世民所想。自小父亲公事繁多,母亲多悉心教导。母亲窦氏外柔内刚、女中豪杰般的个性对李世民影响颇深,是李世民最为敬重的人。 自此之后,每有登门,长孙无絮常亲手给窦氏做一些补养药食,而离去时也必会私授窦氏婢女红妹蒸煮药食之法,嘱咐她如何根据夫人病体配以不同食材。 一日傍晚,李渊正在房内与窦氏相谈,这时,正有红妹端上了一碗红枣粥:“夫人,喝点粥吧。” “我今日有些胃寒,实在吃不下去。”窦氏凝眉摇头。 “夫人,喝了这碗粥暖暖身子,夫人胃寒,午后又有些反胃,吃的甚少。这粥正有暖胃散寒的功效。”红妹端着粥劝慰道。 李渊一听,忙命红妹端了过来:“我来看着夫人吃,这疾病未愈,饭更要多吃才行。” “好,我听夫君的便是。”窦氏无奈应声:“也怪了,这些日子,红妹是越来越长进了。平日里花样百出,少有重样。瞧这粥做的也是颇有颜色。”窦氏说到兴处,又不觉咳了数声,李渊忙替窦氏抚背平咳,悉心喂窦氏吃粥:“来,夫人。” 窦氏喝了几口,顿觉嗓子清爽了不少,不由赞道:“今日这粥都放了些什么,如此温润!” “回夫人,这碗粥里放了糯米、红枣、紫苏叶、姜丝、枸杞。” “红妹甚解人意啊。”李渊也不住称赞。 丫鬟红妹听闻称赞,却无喜色,只是低声一句:“只要夫人快些痊愈就好”后,便低下了头。 窦氏、李渊自然看出了红妹的吞吐之辞。 “红妹,有何难言之隐?”李渊不解。 红妹迟疑片刻,终于决心说道:“回老爷、夫人,事到如今,红妹还是直说吧,其实这粥,还有平日里我蒸煮、煎熬的药食都是长孙小姐所教。有的还是小姐登门时亲自下厨做的。小姐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这事连二公子都不知。她一心想夫人能够早日痊愈,并不是要得夫人公子的谢意。” 听到红妹道出其中原委,李渊、窦氏二人面面相觑,窦氏这才恍然大悟。 “夫人平日里对无絮姑娘过于严苛,我虽然知道你是在考验她,有些做法连我也觉得甚为不妥。没想到这姑娘以德报怨,不仅没有怨言,更是背地里时刻挂念着夫人的病,小小年纪,实属难得。”李渊感叹着,再看窦氏,却仍是一副狐疑之相。 “她为何不对我直言?”窦氏反问。 “夫人,恕红妹多嘴,长孙小姐虽从未言说,但我想她是怕夫人多虑吧。前几次,夫人与她见面时常会挑她的理,而且若四少爷在,还会反驳奚落她,她若是直言,只怕夫人又会疑虑。”红妹自己判断道。 窦氏看了看碗中粥,终于无奈一笑:“看来我这个严姑倒是错了。” “严姑不错,只是巧妇难为啊!”李渊故意晃头揶揄一声,再回头一看稍有愧色的窦氏不禁大笑起来。 是夜,二人把李世民唤来,议起了二郎婚事。 “父亲,母亲,是说要我娶无絮?”李世民惊讶不已。 “怎么,你不愿意?”李渊凝眉问道。 “不,我愿意,只是,母亲?”李世民看着窦氏有所迟疑。 “怎么,你是怕我不同意?”窦氏似笑非笑。 “这倒不是,我心仪之人,母亲必不会拒绝。只是,母亲虽不会拒绝,若心中仍未接受,只怕到时苦了无絮。” 窦氏哭笑不得,一声叹气后无奈地摇着头:“夫君可听到否?这姑娘还未过门,二郎便心疼上了,只怕到时苦的不是无絮,倒是我这个被晾在一旁的娘亲了。” “母亲,二郎怎会疏远母亲,只是母亲不要为难无絮才是。”李世民适得其反的辩言更是让李渊、窦氏哭笑不得。 李世民虽有欣喜,却又心存疑惑:“母亲,二郎不解,母亲今日怎会突然转变念头?” 窦氏轻咳了两声,将无絮暗地里亲授红妹药食之法的事告之李世民。李世民听罢,这才恍然大悟。长孙兄妹每有至府,无絮总会片刻不见,原来正为此事。 见李世民喜不自禁,窦氏挑眉一笑:“二郎,莫高兴地太早,还不知那无絮姑娘亦倾心于二郎乎?” “母亲还信不过我?” 静谧庭院,银雪照彻得雪夜明净通透,此时的李世民内心也是畅快明了。 雪霁初晴的日子,午前的和煦日光没有融化了皑皑白雪,却照得人身暖意融融。 唐国公李渊乘马车来到了皇城东的高士廉府,高士廉亲到门外迎接。 二人堂内寒暄片刻后,李渊便直道来意:“明公,我今日来贵府实则为私。” “唐公有事直言无妨。”高士廉恭敬回言。 “我今日亲来,实为二事。一则是为了内人。无絮姑娘妙手回春,精心配制药食,内人病情好转,我对无絮姑娘实在是感激不尽啊。本因早来拜访,无奈公事缠身。” “唐公切莫多礼。尊夫人之病,我也听无絮讲过,原本要登门探望,只是恰逢圣上移驾东都,我奉命随同,一来一往,一月有余,未能及时探望,还望唐公见谅。” 李渊听高士廉这么一说,也忙致谢意,顺便随口道:“明公此次随陛下移驾东都,看来陛下要在东都过冬了。今年征伐高句丽未成,我听闻陛下来年还有再讨之意。” 高士廉一听这高句丽之事,也毫不讳言:“想必唐公已知内情,陛下伐高句丽之心是无比坚定,听说年后就会下诏,如今船只武器也将建造完工。这东征现如今是只待诏令。”高士廉说到此,李渊眼珠一转,心自思量。 “不知唐公对伐高句丽一事有何高见?”高士廉反问一句。 李渊恍然回神,忙做摆手慎重状:“明公切莫如此问,我位卑权轻,怎敢擅议朝政。这征伐之事是陛下所定,我等臣子不可随意猜测啊。” 高士廉看李渊如此谨小慎微,不禁想:这世人皆言李渊是个和善通达之人,在朝为官,也少有政敌。今日看来,他倒是一个谨慎且颇有心思之人。 高士廉赶忙笑着解释:“唐公误会了,我也只是随意一说,怎敢妄议政事。对了,方才,唐公说有二事,不知这第二事为何?” 李渊和高士廉屋内谈话之间,李世民和长孙无絮正于园内赏梅。 “寒冬时节,百花凋零,唯有这冬梅寒放,一花独秀。”李世民望着满园红梅,扭头看着无絮,茜色披风下,佳人正眼望梅园:“我生于秋冬时节,天生喜好这冬雪寒梅。瞧这红梅,冰寒凉风中还能开得这般鲜艳,既有颜色又有风骨,倒让人心生敬意。” “其实,人时常也如这些景物一般,在我们心里,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芬芳。” “那,在二郎的心中,谁又可比作这芬芳四溢的雪中寒梅?”长孙无絮随口一问。 李世民转过头来,低眉凝视着无絮,那柔情似水的眼神似要将这整园寒雪融化。长孙无絮不明其理地望着李世民,突然间低眉垂眼,脸颊微红:“二郎何故这样看着无絮?” “在我心里,唯有无絮可比作这芬芳四溢的雪中寒梅。”李世民说着,慢慢地握起了无絮的手:“百花凋零,唯有这寒梅独放,于我而言,唯有无絮如这寒梅一般,独一无二。” 无絮稍有心惊,这突如其来的话让她一时不知所措。自从二人相识,无絮心里总会出现这个人的影子,甚至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可未曾想待到李世民说出心意时,她却慌了神。 看无絮慌神,李世民赶忙解释:“我常为姑娘才德睿智所折服。现在想来,在我初见姑娘时,就已有似曾相识之感,这莫不是缘分之说?” 听到此,无絮心头一震,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她初见李世民时也曾有过,莫非这就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恍惚间,她似乎能忆起遇见他后的每一天,这份小心翼翼的女儿心思一直潜藏不知,这时竟全都被唤了出来。 “寒梅芳雪下,我便道出心意。我愿与无絮长相厮守,今生为伴,不知无絮是否亦有此愿?” 长孙无絮紧抿嘴唇,心神慌乱,半晌不语。 “无絮姑娘可愿嫁于我李世民为妻?”李世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心里话,凝望的眼神静待无絮答复。 “我,二郎公子,我,现在不知该如何答复公子?”无絮神色恍然:“公子对于无絮而言,也是极其特别。只是,这婚嫁之事,当问,问长辈做主。”无絮言辞吞吐躲闪。 李世民望着无絮,刹那间心底寒凉。无絮托词婉拒,让他一时无措。可转瞬后,他却又轻声一笑,或许正是无絮的矜持,才更令他心驰神往。 “无絮不必慌乱,若心意未决,自可慢慢思量,我会一直等着,等无絮答应我的那一天。” 长孙无絮惊讶地抬头凝视着李世民,那眼底泛起的些许晶莹已不知是寒气所致还是心内所为。李世民不禁抬手为无絮拭去眼角那如雪花般的微小晶珠,还不忘揶揄调侃:“外面天寒,小心一会把水晶珠挂在脸上。”无絮一听满脸堆笑,天真烂漫的笑脸一扫方才的忧色。 这时,一丝凉风拂过,一旁梅枝上,几片花瓣伴着雪絮飞舞吹散,恰有一片落在了无絮肩头。 李世民伸手取了下来:“梅亦藏思慕,落于美人肩。” 二人四目相视,李世民将那梅花瓣置于掌中:“如今,我也如这寒梅一般,一心唯念于卿!” 望着李世民,无絮心中百味杂陈,既喜又忧。喜的是二郎道出心声,忧的却是自己心意未决,满心愧意。 言毕,李世民忽有难色。无絮看出了李世民心事重重,探问究竟。李世民也毫不隐讳,这才道出李渊提亲之事。 “这可如何是好?都怪我……”无絮略有自责,李世民忙打断道:“这怎能怪你?婚嫁之事本就不可强求。这件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自有办法。” 无絮心有疑虑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向无絮那厢袒露心声,而李渊这厢也向高士廉表明了心意。 “哦,瞧这记性,和明公聊至兴起,倒把正事给忘了。”李渊一拍脑门,笑道:“今日登门,重在这第二事上。犬子二郎,想必明公已经见过。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犬子虽不才,但平日里也算勤奋,颇修武功,亦习经典。不曾想有缘认识了长孙将军的遗女无絮姑娘,我看二郎心仪无絮姑娘久矣,故今日亲自登门,正是为提亲而来。这婚姻嫁娶,本应有媒妁之言,我向来也是不拘小节,趁此登门拜访,将心意一并说出,明公莫要见怪。” 高士廉听罢一拍大腿,直身坐起:“我也早有此意,没想到今日唐公为此事而来。我初见令郎就欣喜不已,也曾想若得如此良婿,家门幸事啊。” 李渊闻见高士廉此状,顿时一惊,随即大笑起来:“如此尚好,如此尚好。” 堂内二人朗声大笑,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