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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李家无意悲情 杨家欲得天下

自李渊、窦氏前往涿郡已是两月有余。旧历三月,隋帝杨广兵发辽东,亲征高句丽。百万雄师浩浩荡荡,蔽野千里。而在前线督运粮草的李渊也是日接数旨,战战兢兢。  四月,大兴城内流言沸腾,或前线战况,或山东、河北、江南的变民暴动,充斥于道的传言难辨真假,人心惴惴不安。  十五圆月,浩然当空,清明澄净,夜半徐风。  回到闺房的长孙无絮跪坐妆台前,拿起梳篦,慢慢梳理起了披散的秀发。这几日不知为何心中难安,常见舅父奔于朝中,又闻李世民与其兄弟、无忌等谈论国事,这天下如今并不太平。无絮不禁陷入沉思。起身脱下玉镯正要放置于妆盒匣中时,恍惚间,手一抖,那“福镯”竟脆声落于案几之上,又弹崩于地,瞬时碎裂。  无絮陡然一惊,快步上前捡起“福镯”,那温润玉镯却已是分崩离析。握着那破碎玉镯,无絮惶惶不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感油然而生。  那一晚,无絮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月光透过窗棂倾泻如银。她坐起身来,步至窗下,窗明几净,她却忧郁凝眉,心绪难安。  翌日清早,无絮正与母亲屋内说话间,却听一阵匆忙脚步跑了进来。一抬头,正是兄长无忌。  “无絮,无絮,大事不好了!”长孙无忌进门直喊。  无絮顿时心慌失色:“兄长,慢慢说。”  “无忌,何事如此惊慌?”母亲高氏也不解追问。  长孙无忌望着无絮,稍有犹豫,长吁一口气才道:“方才唐公府上来人通报说,说,唐公夫人病故了。”  “什么?”无絮、高氏异口同声,难以置信。  无絮奔至无忌面前:“怎会?夫人怎会?临行前,夫人身体不是都渐好了吗?”  “详情我也未知,听来人报说,唐国公府也是今日子时得到的信儿,传信人冒着宵禁之险,连夜通报。城门刚开,二郎便与兄长、四弟奔赴涿郡。事出突然,府内家眷也均未带。”无忌声中尚有喘息。  无絮心中顷刻寒凉,想那昨日夜中,玉镯忽落,碎裂俱损,竟是千里传音。想到此,无絮不觉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母亲高氏爱抚其背,也是泪眼婆娑。  自李世民、李建成、李元吉涿郡奔丧已近月余,由于前线军务繁忙,窦氏只能就地安葬。兄弟三人此次东去奔丧,却唯独少了窦氏三子李玄霸。  李玄霸天生体弱多病,虽名中有“霸”,却体内无“强”。那日夜半忽闻母亲病故,李玄霸当即昏厥。三兄弟思虑再三,决定不带玄霸同行。李玄霸多病,尤其得母亲照料最多,平日里与母亲关系也最为亲密。窦氏病亡之事给年少的李玄霸以沉重打击,自那日起,他整日郁郁寡欢,心生忧思,茶饭不想,终至卧病在床。  无絮闻之,日日前往府中探望李玄霸,每日为其煎药煮食,甚至在百医无所治时,遍查医书,欲为其寻得良方,却终无解术。  病情危重时,李玄霸终日恍惚不醒,府内上下悲戚异常。只有少夫人李建成之妻郑氏从小娇生惯养,生性怕脏恶污,常以身体不适避而不出。无絮却毫不避讳,每日服侍,陪伴左右。李渊堂侄李孝恭与李建成年纪相仿,听闻唐国公府之事,便日日前来,甚至几次衣不解带,连日照顾玄霸。看到终日细心照料三弟的长孙无絮,不禁感概良多:“二郎若得此妇,亦何所求?!”  直至五月二十日,那日傍晚,李玄霸却突然变得精神抖擞,清醒异常,与亲族也说了不少话,府内顿时欣喜。  将夜,李玄霸却独留无絮一人,与之长谈。  “四弟当好好休息才是,待病好之后,你我再做长谈。”无絮劝慰道。  面色苍白的李玄霸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招手示意无絮坐到近旁:“有些事,我只想对无絮说,以后怕再无机会了。”  “三弟?”长孙无絮心神不定。  “无絮不必言他,且听我说。”李玄霸有气无力:“我生年未及弱冠,未曾想却要命归黄泉。我与无絮虽相识日浅,但我自认颇有识人之智。无絮秉性纯厚,又聪颖善良,是唯一一个像极了我母亲的人。所以,我今日特意留下无絮,正是要道出自己的心思。”李玄霸说着瘫软无力地咳了几声,无絮赶忙扶之。李玄霸半躺下身体,喘息言道:“我兄弟四人,大哥建成稳重、威严,且内有城府。二哥豁达、谋略,且外有威信。只是大哥疑心重,做事优柔寡断,四弟元吉看似天性鲁莽,实则心细如针,重利薄义,却又智谋不足,所以从小便依仗在大哥身边。”李玄霸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玄霸此话何意?”长孙无絮不解其意。  “我李家世袭贵族,遇此不平之世,怕是会有大的变故。我偶习星相之术,略知一二。人言家和为贵,兄弟心性不同,若将来利之所异,只怕会生出乱子。”李玄霸终于道出心忧之事。  “这人事百态,世事无常,将来之事,谁人能测。”无絮安慰道,却又一沉思,不禁一问:“若真如玄霸所言,遇此时,当何解?”  “我不知,也无解术,将来之事我也是看不到了”玄霸无声哀叹,“若有那日,只希望我李家莫要因为兄弟反目而招致大难。”言罢,已泪湿襟衫。  “无絮,我倒是想喊无絮一声‘二嫂’。”李玄霸望着无絮最后勉强一笑,随后无奈地闭上了双眼,摆手示意无絮离开。  泪眼婆娑的无絮欲说还休,只能静静地望着玄霸,心守望之。  那日夜中,年少的李玄霸终究还是撒手人寰,命归黄泉。少年才俊,颖悟绝伦却遭此劫难,天妒英才,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李家上下悲痛欲绝,夫人窦氏尸骨未寒,未曾想,三公子又英年早逝。长孙无絮也连日心伤,夜望玄霸棺椁,痛感人世无常:李家遭此劫难,还不知远在涿郡的李世民几人该是何种悲伤难耐。  且说,身在涿郡的李世民三兄弟忽闻李玄霸病逝的消息后,震惊悲痛,仅别一月,却已是天人永隔,而与玄霸兄弟情深的李世民自然更是痛心疾首,几次呼喊着三弟姓名,悲痛欲绝。当此时,窦氏之女李妙兰与夫君柴绍也赶到了涿郡祭拜亡母。  李妙兰是窦氏独女,长于李世民,两年前,嫁于将门之后柴绍为妻,与夫述职外地。不久前得知母窦氏于涿郡故去,与夫不远千里赶来奔丧。  李妙兰生得清丽脱俗,英气逼人,从小便喜舞枪弄棒,颇擅骑射,其气度风范迥异于闺房女子。她常与夫君柴绍出入官场、营中,睿智贤淑、文武兼备。如今,与夫君千里奔丧,也是一袭戎衣,纵马而来。  原为母丧,却知三弟玄霸又年少离世,向来坚强的李妙兰却也当场嚎啕痛哭。  “长姐”李世民几次劝慰,才让李妙兰渐渐平静下来:“二郎,母亲仁善宽厚,三弟少年才俊,为何如此?老天不公啊……我竟然未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此生恨事!”  “长姐莫要心伤,我想母亲、三弟若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长姐这般模样。”李世民安慰着。  “二郎心中自有苦楚,却反来劝我?”李妙兰心疼地拍着李世民的臂膀,兄弟几人皆是黯然神伤。  辽东战事正如火如荼,就连窦氏劳心,于涿郡病逝,李渊也未能及时陪在身边。如今,玄霸离世,李渊仍身在营中,无法脱身。家中祸事连连,妻死子丧,对于中年的李渊而言实为人生大悲,他不禁呼叫天地道:“天欲何如?我李渊遭此横祸,天欲何如?”可是,身在战场,面对一道道冰冷无情的诏令,他只能舍家为国。  家中尽皆悲事,而军中也是雪上加霜。李渊负责督运粮草,而粮草发自黎阳,由当朝礼部尚书杨玄感负责。连日来,辎重粮秣却迟迟未到,皇帝又连发敕令,夹在中间的李渊左右为难。  窦氏的安葬事宜处理完后不久,李渊招来三兄弟言道:“你们母亲的后事既已处理妥当,我思前想后,你们三兄弟暂不必再留军中,这几日便会西京吧,家中玄霸的后事不知处理的如何,你们回去后,可将家中之事安顿一番。”李渊面色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父亲,一定要保重身体,莫要过于悲伤。我为李家长子,家中之事尽可托付于我,父亲无须忧虑。”成熟稳重的李建成安慰道。  父子几人正说话间,一兵卒通报“段生求见。”  很快,一个身材高大、勇武有力的年轻人匆匆入账。此人身披两裆铠,手持青柄吴钩,剑宽勾利,方脸圆目,浓眉面白,名唤段志玄,乃是李渊的阵前军吏,颇得赏识。由于勇武非常,却生得一副书生样,军内戏称“段生”。  “拜见唐公,拜见三位公子!唐公,我有急事禀报!”段志玄一路飞马而来,气喘吁吁。  “何事?”李渊一惊。  “大事不好了,我在前面听说礼部尚书杨玄感在黎阳发动兵变了!”  “什么!”李渊震惊,目瞪口呆:“何时?你可知这传言真假?”  “回禀唐公,我已经向逃出来的士卒确认过了,千真万确。杨玄感已经占领了黎阳,并连克周边数郡,人马早已过万,他还作了征伐檄文,唐公请看。”段志玄从怀中取出文书交给李渊。  李渊凝眉细读,这才明白了粮草未到的缘由。  “在黎阳发动兵变,临近东都,东都岂不危矣。”李世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陛下若知道了,是不是会撤兵?这仗就不打了?”李元吉则想到了前线战事。  “陛下必然会撤兵,没想到,礼部尚书居然会反叛。”李建成颇感费解。  “东都危矣,陛下定会撤兵。真没想到竟然是他。”李渊口中的这个“他”——杨玄感,乃是一代名将、大隋名相杨素之子,其父死后,承袭楚国公,又位列柱国。  战事突变,李渊也临时改变了想法,他遣年长的李建成、李元吉即刻回西京处理家事,而将李世民留于军中,静观事变。  东都留守越王杨侗、民部尚书樊子盖得报杨玄感进逼洛阳后,加紧东都防御工事,派兵御敌。而远在辽东的隋帝杨广则立刻收兵回撤,阻击杨玄感,急救东都。围困日久的辽东城一夜之间就此解围,隋军辎重武器尽皆丢弃于此,高句丽军见势抢收隋军辎重,对隋军后续部队围追堵杀,隋军死者数万,淤塞辽河。  隋帝百万大军自北南撤,同时急命西京留守刑部尚书卫文升即刻领兵东击杨玄感。  而当此时,李渊奉旨原地待命,直待隋帝杨广前军屈突通、宇文述等部增援至东都,分兵攻打杨玄感军时,李渊才奉命又南撤,收拾杨玄感军残余势力。  杨玄感为人勇悍,爱兵如子,但却智谋不足。听信部下李子雄的愚见,在遭受两面夹击的情况下,回撤关中。但师老兵疲,末军无路,加之杨玄感错失西取关中的最佳时间,兵败之势已成定局。  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与杨玄感向来交好,此次也随皇帝杨广亲征高句丽。杨玄感密谋兵变前曾遣人与斛斯政谋划,欲扰乱隋帝后方。但眼看杨玄感兵败既定,斛斯政知其罪责难逃,故在大军南撤途中,率部投奔了高句丽。  将近两月的围攻夹击,隋军最终彻底击败了杨玄感部,杨玄感及两兄弟所部余人被杀戮殆尽。  残暴的隋帝杨广命人肢解杨玄感,示众三日,挫骨扬灰。杨氏满门抄斩。即便如此,隋帝杨广仍怒气未消。他当即下令凡与杨玄感家族有关联者,近者诛九族,远者流放荒蛮之地。那斛斯政既与杨玄感密谋,又叛逃高句丽,更是罪加一等,于是,凡与斛斯政有关联者,其罪同等。于是,一场宫廷、乃至天下的残暴血洗开始了,上至朝堂重臣,下至庶民妇孺,因此事而家破人亡者何止万人。  暂驻涿郡的李渊不禁感叹:“想那杨玄感,家世显赫,却不知如此终生,还落了个族破身亡。”  “叛逆连坐,何止那杨氏一门。我听段志玄说,弘化郡守元弘嗣也已被诛九族。那元弘嗣也是关中大族出身,与此事毫无关联。如今,家世再如何显赫,也难敌变数。想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何罪之有?”李世民一声长叹望向窗外。  “二郎,莫要胡说!”李渊谨慎地嘱咐李世民。  当日,隋帝杨广将李渊招之驻跸之地高阳。  “唐公,可知元弘嗣否?”华丽行宫内,隋帝杨广闲适一问,倒让李渊随即胆战心惊。  “回禀陛下,听说过,但未曾熟识。”李渊战战兢兢。  “唐公向来如此坦诚。”杨广微笑的脸突然阴沉下来,“那弘化留守元弘嗣乃是逆贼斛斯政的至交,听说反贼杨玄感兵败东都后还与那元弘嗣东西呼应,同谋叛逆!”  “陛下,臣实不知!”李渊吓得低头叩拜。  “朕知卿所言非虚。今日招你来正与此事有关。”杨广看李渊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不禁嘲笑一番:“唐公不仅长相颇似阿婆,这胆子也是堪比老妪!哈哈”,周围的众侍臣一听也都跟着放声大笑。  一旁的虞世基更是落井下石:“陛下所言甚是,唐公阿婆面,当是极善之人也。”这话看似夸赞,但对于出身军人世家的李渊而言却是莫大的侮辱。  李渊心中虽有愤懑,却无处可说。  当众羞辱了一番李渊后,杨广才道出实情:“元弘嗣一家已诛九族,这弘化郡郡守一职就由唐公担任,另外,关右十三军的军队也暂由你全权负责。有你这个阿婆在,朕高枕无忧矣。”末了,杨广还不忘再奚落一番李渊。  面对刚愎自用、心性难测的隋帝杨广,李渊只能忍气吞声,怎敢辩驳,而心中却多积怨恨。  翌日,李渊率部署及李世民前往弘化郡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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