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古侗正欲斩杀无絮时,却被身后来者喊住。 古侗回头一看,是一队正要赶回王庭的突厥兵,为首者一身突厥戎衣,头戴鹰冠,面赤横眉,手持长弓,胯/下驳色骏马,威风凛凛。此人正是大叶户阿史那巫越少子——阿史那康鞘利特勤(特勤:突厥官职,地位仅次于叶户)。 “特勤!”古侗随即躬身弯臂。 “你在干什么?”康鞘利勒马停住。 “回禀特勤,这女子是个隋人逃奴,我正于此处置。” “即便是逃奴,也不可随意处置,尤其是隋人,更要留意。”康鞘利精通汉学,喜好中原文化,每遇隋人都会悉心询问,以备突厥所需。 康鞘利下马近看,却见是一年轻女子正昏倒在地,再看一旁被押缚的弯刀红,二人皆是汗庭侍女装束,并非古侗口中的部落逃奴。 康鞘利不禁心有所疑,质问弯刀红:“你们是何人?” 弯刀红恶狠狠道:“被这个畜牲虏来的隋人!” “你给我闭嘴!”古侗上前伸手要打,被康鞘利部下一把推到一旁。 “竟敢在特勤面前放肆!” “把这两个女子带回汗庭!”康鞘利命令道。 “特勤,这,恐怕不好吧。” “怎么?你一个小小的达干,要抗命不成?” “不,不敢,小的怎敢违抗特勤之命。”古侗唯唯诺诺。 康鞘利冷眼一看,遂命人将无絮二人带走。 转身间,康鞘利突觉脚下一搁,低头俯身捡起,却是一块红绳系着的白玉玉佩。康鞘利似觉眼熟,一看那白玉背面,竟赫然刻着“箭射双雕,美名长孙”的突厥字。 “这……”康鞘利惊诧不已。 梦中的无絮,又回到了西京大兴,还是在那白果树下,却不见李世民踪影,白果黄叶如雨,独有她一人呼喊,未闻回应。忽然一个披头散发,一身血衣,面色苍白的女子行至眼前,正是被古侗所杀的初孕女子,侧旁忽然还站着神色呆滞的王道宏女儿,幽怨哀容,无声而泣。 无絮眉头紧蹙,挣扎欲喊。忽地,她猛地睁开双眼,几声喘息,一身冷汗。 原来是一场梦。定睛一看,眼前竟是圆顶如盖,布幔随挂的大帐。无絮心中直想:怎又在这草原帐中。她拖着酸痛的身子慢慢起身,环顾四周,却突然被帐后站着的一男人惊了神,吓得一跃而起:“你是何人?” “姑娘莫惊。”康鞘利近前,上下打量着无絮,却有些惊喜交加:“确实有几分相像!” 无絮不由得后退数步。 “姑娘莫怕!我听那古侗达干说,姑娘名叫‘邬连伽伊’,此非剑山神女之名?” “是又怎样,既知神女,何不早去!”无絮故作威吓,声中却有战栗。 “哈哈,姑娘聪慧,为脱身竟借这神女之名。沙德近来不知为何最忌这剑山神女的名讳,你却颇知其意。”康鞘利笑着,语气一转:“我看这邬连神女之名是假,那长孙之名才是真吧?” 无絮一听,顿时止步,望着康鞘利,故作镇定:“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大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是你什么人?”康鞘利直道姓名。 “你又是何人?” “我乃突厥特勤,阿史那康鞘利!” “阿史那……”无絮突然想起父亲的那本突厥图册。图册后尽附有突厥王庭人系官职,这阿史那康鞘利正是大叶户阿史那巫越的少子。看着康鞘利,她不禁狐疑道:“你怎知我的姓氏?” 康鞘利拿出了那捡来的白玉玉佩:“从此物得知。” 无絮赶紧摸到脖颈,却不知那白玉已失:“你?” “姑娘莫怕,我是从姑娘身边捡来的,这玉佩原是我突厥之物,我自然识得。玉佩主人,更是族人至交。当年族人铸此玉佩赠人,我虽年少,却清楚记得。” “你就是叶护阿史那巫越之子?” “正是我父王,你又如何得知?” 无絮闻听,这才脸上顿露喜色,向前低头作揖道:“小女无礼,还望特勤见谅。小女名唤‘长孙无絮’,长孙晟正是家父,早年我便听说过这玉佩来历,更久仰叶户之名,今日得见特勤,甚是幸会。” 康鞘利欣喜不已:“果真是长孙将军之女!”扶着无絮,连声称好:“未曾想能与将军之女在此相见。长孙姑娘为何现身汗庭?” 无絮将身陷匪寨,被掳突厥之事尽详告之,康鞘利听罢义愤填膺:“古侗这个畜生,烧杀抢掠什么都干,为了一己私利,竟然敢起内讧,做了逃兵。还有沙德,长孙姑娘不知,这沙德正是我兄长之子,恶习不少。不久前经我父训斥,本以为他改过自新,没想到暗地里仍是本性难改!姑娘遭此大难,皆是因我族人而起,还望姑娘见谅,此二人我必会严加处置,莫要他们坏了族名。” 无絮只道:“我虽屡次临危,却总能自保,多亏了与我同行被掳的弯刀红。她虽为女匪,但是颇行仗义,还望特勤能够令其还隋。还有那丧父的女孩,也求特勤务必妥善安置。”无絮说着欲再拜,被康鞘利一把拉住,“姑娘放心,我一定照办。”康鞘利说话间,突然一转念:“只是,既然姑娘远来,不如在此多留几日,我当引见姑娘去见我父王。” “既来此,自当拜见叶户,只是,事后,无絮想早日归隋。” “无絮姑娘可知如今突隋战情?” “略知一二。”无絮面露忧色,她早知隋帝杨广被围雁门半月之久。 “不瞒姑娘,我族人自与长孙将军相交以来,一直愿与大隋相交通好。我欣赏也喜爱中原文化,自小看惯了东征西讨,杀戮无数,百姓贫苦。曾有幸去往大隋东都一观,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繁华清平之地,屋舍富丽堂皇,市中物产丰腴,百姓安居乐业,真如天国一般啊。”康鞘利一声感叹:“想我突厥自立国以来,从未见过有那般繁华之景。自那以后,我常尽心奉力于突隋边市,与隋通商,派人去学大隋先进技艺,而我父王也在汗庭多主张与民休息。可是,如今战事又起,可汗亲征,围困雁门。战事起,不知几时方休,今年我突厥又遇疫灾,更是雪上加霜啊。” 无絮听此,自然明了这康鞘利有意主和:“特勤欲主和,自然利于万民。只是,听特勤所言,汗庭似有争议。” 康鞘利踱了几步,点了点头:“我突厥不似你们中原王朝。汗庭各大族贵皆有决议权。其中就包括可汗从弟阿史那俟利弗。此人虽为设(突厥官职),位不及监国叶户,但与旁支贺鲁部相交甚密,近来权势甚强。当初就是他促成可汗南征决意的,如今他又身在汗庭,主张继续增兵。只要他坚持用兵,战火难熄” 康鞘利叹了一口气,继续言道:“想必姑娘也知道我突厥的可贺敦正是大隋的义成公主。隋帝被围,已派密使传信可贺敦求救。如今,可贺敦虽有解救之心,却碍于俟利弗掣肘,一时为难,无计可施。” “特勤为何告知我这些?”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虎父无犬子’,况且长孙姑娘能只身于此,几经险境,必有异才。你我虽各为其主,但我愿闻姑娘高见。” “特勤过奖了,小女才疏学浅,怎敢提高见。”无絮轻笑少言。 康鞘利善于察言观色,颇有识人之智,他知无絮心有顾忌:“姑娘可知,若我突厥之兵攻下雁门,杀了大隋皇帝,大隋必乱,天下生灵涂炭,姑娘还有何故国可言?” “特勤无需用这激将之法,小女自当为隋出力,若得见叶护,我自当陈情。” 康鞘利初见无絮却不觉满怀信心,听闻此言,笑着点了点头。 夏末的草原绿草如茵,清河淌过,遍地野花。 汗庭西部,不过十数里,一片圆顶帐篷如集聚的白云般点缀绿茵,这里正是大叶护王庭。其中最为华丽高大者便是阿史那巫越叶护的大帐。 这日,年逾花甲、髡发少稀的阿史那巫越正坐于帐中,手抚弯刀,低头沉思。 少子康鞘利进帐称有要事禀报。叶护屏退侍从,直问来意。 “父王,我今日得遇故人之后!”康鞘利喜上眉梢,“父王,可还记得大隋的长孙晟?” “当然记得!”阿史那巫越声音粗犷,顿时起身:“听闻故友几年前就已不在人世,你今日遇了谁?” “正是长孙晟之女长孙无絮,我已将她暗中安顿下来。”康鞘利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之阿史那巫越。 “依你之见,这长孙无絮当有应对之策?”阿史那巫越心存疑虑。 “正是,我虽今日才识得此女,但此女言语稳重,与当年的长孙晟如出一辙。” “哦?看来此女有智谋?” “何止智谋,我看她和善有德,颇能体恤他人,自己刚一脱险,便想着救人出水火,替那女匪脱身,可谓智高德善。” “如此说来,我倒是想见见此人了!” “那我这便去传她来拜见父王!”康鞘利心直口快。 “慢着!”阿史那巫越制止道:“她既然托名邬连伽伊,那便以神女身份来见。” “父王之意,是想让她避讳本姓,以防阿史那俟利弗的暗害?”康鞘利直道利害。 “不仅如此,这汗庭如今暗分多派,阿史那俟利弗又耳目众多。其中也不乏长孙晟当年的旧敌。此事,只有你我心知,那姑娘身份不宜告之他人。” 康鞘利听罢慎重地点了点头。 “你速去带那姑娘前往后帐,我与可贺敦共议。” “是!父王。”康鞘利即去。 午后不久,突厥汗庭后帐中,突厥可贺敦——大隋义成公主正与阿史那巫越正暗中密商间,康鞘利引着身着神山异服的无絮从侧帐而入。 无絮进帐作揖一拜,可贺敦一怔:“你就是剑山神女?” “剑山邬连伽伊拜见可贺敦、叶护!”无絮抬头回应,却见一旁的阿史那巫越正点头含笑。 “听闻神女有妙计,今日特请神女指教,神女不妨直言!”可贺敦急切欲求。 “我已尽知此事,确有一个应对之策……”言至此,忽闻帐外一阵吵扰,声响震天,直呼道:“我为设,你等岂能拦我!”声落,即见一棕发卷曲,身形高壮的男人闯入帐内,正是阿史那俟利弗设(设:突厥官职名)。 可贺敦脸色大变:“设何故闯入?” “听闻可贺敦有要事秘商,既是要事,怎可不通报于我?我如今也是这汗庭主事一人,可贺敦、叶护何为?”阿史那俟利弗怒目而争。 “我正欲请设前来,并无隐瞒之意。”可贺敦低声下气道。 “此为何人?”阿史那俟利弗盯着长孙无絮。 可贺敦赶忙解释神女一事。 “即为神女,那本王倒也想听神女一言。不过,在此恐为不妥。既议国事,那烦请神女前往牙帐,当着我突厥汗庭之臣的面再议,如何?”阿史那俟利弗盯着无絮的眼睛转而盯向阿史那巫越:“叶护意下如何?” “既然设有此意,本王也甚觉不错,既如此,今日不如当庭一议。”阿史那巫越面色不改。 长孙无絮却是心内一惊,原本只想拜见叶护,可未曾想要与可贺敦一商,而如今更要面对突厥群臣,她心中略有不安,可如今已无他法。身为隋民,当尽力而为,她不禁暗想应对之策。 无絮身随可贺敦出帐,却无意间瞥见帐后一白衣身影掠过。 突厥汗庭,牙帐之内,突厥可贺敦——大隋义成公主端坐正中、阿史那巫越叶护一族重臣、阿史那俟利弗设一派分列帐侧。无絮入帐,众人痴望。 忽然,可贺敦呼一白衣散发人入帐,无絮抬头一看,此人正是昨夜中的那个面具人。只见他只字未言,入帐一拜,便坐在帐侧,手执墨笔,于兽皮上做录。 “原来此人是牙帐内的作录人,可是此人尽知我的身份,若当庭揭穿可如何是好?!”无絮眼角余光落在那敌友难测的面具人身上,忐忑难安。 “‘邬连伽伊’,剑山神女。今日得入我突厥牙帐,有意授我突厥一应对之策”可贺敦向帐内众臣陈述后,望着无絮:“还请神女明示。” 无絮硬着头皮回答道:“回禀可贺敦,小女确有一应对之策。我千里迢迢,终至汗庭,一路远观近闻,略知天下之势。如今可汗远征隋地,汗庭上有战和争议,下有百姓离苦。试问,如今汗国可有何决意?” “管我汗庭决议如何,神女只需道出良策!”阿史那俟利弗催促道。 阿史那巫越白了一眼设,悉心回道:“我突厥内有天灾疫祸,外有强敌窥测。而如今又以倾国之兵南征,战乱不已,民生难休。本王以叶护监国,世为族首,生死皆为突厥人,定要以突厥国事为重,若能弃战,方可利于万民。” “我看未必,叶护向来主张与那大隋亲近,如今大隋早已是支离破碎,盗贼四起。若不趁此良机抢夺城池,更待何时?叶护不要忘了,中原王朝历代欺我草原民族。大隋皇帝更是个阴险狠毒,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的恶主!哦,对了,叶户当年可是与那长孙晟交往甚密,是不是早有归隋之意?”阿史那俟利弗针锋相对,巫越面露怒色,双方对峙气氛一时凝重。 无絮一听眉头紧锁,原本尚有心虚的她,忽心头一怔,直问道:“看来设有意增兵南征?” “那是自然,我草原游牧民族自古就是侵城掠地,固城安定绝非我突厥国策。”阿史那俟利弗自视甚高。 “设所言差矣。突厥古出索国,以铁勒为先,匈奴为祖,侵城掠地确有其事,但若以此为国策,则国之危矣!”无絮不假思索道,一旁的康鞘利一脸惊诧。 “何以见得?”阿史那俟利弗反问道。 “索国北地,茹毛饮血,无定居之所,而铁勒飘摇不定,匈奴更是久经战乱,草原民族,常有分离,内争混乱。如今历经千百年,却仍旧无所更观。而反观中原王朝,自古虽战乱频频,却日益繁华,技艺精进,为天下先。突厥若不欲受辱,则必自强盛,若要强盛,非侵城掠地,而应自固内强!”无絮循循善诱。 “哈哈”阿史那俟利弗冷嘲热讽:“神女久居神山,哪知我突厥根本。不侵城掠地何以自固,如今我突厥外多强敌,土地渐少,只有侵占更多的土地才可安国。” 无絮反唇相讥:“设以为侵城掠地,占了隋地就可以高枕无忧?不过是顾此失彼,乱了方寸,丢了更多土地而已。此次南征有百害而无一利。” “此话怎讲?”阿史那俟利弗不明其理。 “若突厥此战即成,杀了大隋皇帝,必会南征,继续侵占隋地。大军南下,突厥北部、西部和东部各族本就虎视眈眈,见状怎可错失良机。我至汗庭之前就听说东部契丹和奚族已向边境增兵,而西部突厥更与我突厥早有罅隙。我们虽占了南部隋地,却失了本国土地。更何况,南部隋地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而我突厥之地则一马平川,周边部族取之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恐怕到时我们还没有攻下隋一两城池,自己的土地尽成了周边部族的牧场。”无絮晓以利害,群臣听后顿时沉默,其中不乏默默点头称道者。 阿史那俟利弗见状立刻反驳:“神女之言恐怕有些危言耸听吧?” “小女陈述实情而已。更何况我只陈述其一,未讲其二。” “哦?其二为何?”阿史那巫越抢先好奇追问。 “其二便是,若突厥兵南下攻得隋地城池,要如何处之?小女想无非二则。一则便是将突厥部众内迁,如此一来即是放弃先祖之地,对于久居草原的部众而言,气候风俗定难适应。二则便是仍用隋民,隋民也必会反抗。由此看来,即便南征成功,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得不偿失、弃城北返的结果!” 牙帐内忽然一片寂静。只见旁侧的面具人竟也执笔凝望,不着一字。 阿史那俟利弗一言不发,再看一众权贵也都无以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