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贺拔云章中毒后的一两日,心怀愧疚的卫黎儿常伴左右,悉心照顾。昏迷中,常听他呼喊着“无絮”的名字,卫黎儿望着那日渐消瘦的容颜,只叹道:“痴心何必!” 而身负伤病的无絮则在李世民的关照下,越发好转。不久,卫黎儿亲去渭水南寺接回了无絮母亲高氏及舅家人,高氏得知黎儿身份,惊喜交加,当日便认了卫黎儿作义女。回到高家的无絮望着院内的萧条之景,陌生而又熟识。 公元六一七年十一月,李渊由长乐宫入住大兴城,遥尊江都的隋帝杨广为太上皇,尊推年仅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帝。与此同时,李渊也被授予极高权位,晋升大丞相、获封唐王,拥有代帝行事的最高权力。凡军政要务、官员任免、法令制定、赏罚惩处皆有唐王裁决。 当此时,榆林、安定、灵武各郡纷纷归附李渊。 李渊下令,封李建成为唐王世子,李世民为京兆尹,封秦国公,李元吉为太原郡守,封齐国公。命裴寂为大丞相府长史,进封魏国公。命刘文静为大丞相府司马,封光禄大夫,进封鲁国公。 冬雪清晨,映雪晴空,夹道官兵,井然有序,如今的大兴城添了许多生气,增了更多人烟。 一大早,李世民便单骑快马,来到了高府。拜见高氏后,便直奔无絮住处。 “二郎!”长孙无忌院中瞧见李世民的身影,赶紧走上前来:“二郎是来看妹妹的?” “正是,无絮可在房内?” “在,刚回来,身子还没养好,就操心家事,你还是多去劝劝她吧。” “家事?” “如今天下大乱,我舅父远在南地,不知生死。舅娘这几日也是平添了斑斑白发”长孙无忌瞟了一眼李世民,长叹一声。 “无忌莫要忧虑,明公定会平安回京的”李世民劝慰道。 “希望如此吧”长孙无忌故作沉闷,引着李世民进得屋内。 “无絮!”李世民一进屋,正瞧见无絮端坐于榻上案前,写着什么。 一见李世民,无絮欣然搁笔,起身相迎。李世民赶紧上前扶住:“无絮伤病尚未痊愈,要多多歇息才是。” “早不碍事了”无絮低头浅笑:“对了,二郎今日怎么有空?” “父亲新入大丞相府,军务繁忙,今日才稍许得闲,让我特来请你府内一续。只是,你身子……” “二郎多虑了,我早该去拜见唐王。这些时日,因伤病在身,未能亲往,实在是不应该啊!” “无絮切莫如此说。我方才听无忌说起明公之事,无絮无需忧心,我向你保证,明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李世民诚心劝慰。 “……兄长,你?”无絮言有责备地扭头盯着长孙无忌:“你怎么能对二郎讲这些?” “我只是随口一说……”长孙无忌吞吐其词:“再说了,二郎也不是外人,舅父之事,总还是要关心的吧?!” “你?!”无絮望着无忌欲言又止。 “莫要责怪无忌,他说得没错。我向来敬重明公德行,也必会尽全力顾其周全。” “我就知道二郎向来最是通情达理……”长孙无忌话音未落,一看无絮肃然不悦,赶紧避开眼神道:“我出去瞧瞧。”随即出门。 李世民转言道:“无絮这是在写什么?”说着拿起了桌上的一摞纸:“这?” “我此行途中,曾路遇一幽谷,谷内有一茅屋,屋内尽藏天下奇书,我有幸诵读了一些。善书明理,如今,我便想把这些都记下来”无絮解释道。 “你能尽将其默记下来?” 见无絮默认点头,李世民顿觉不可思议,再看那字迹优美、文意奇难的纸墨丹青,不禁问道:“天下竟还有藏此奇书之处?” “二郎可听说过鬼谷?” “你是说那清河至上、琴剑凌云的鬼谷?” “正是。若非我亲眼所见,定然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清静之地。对了,你可知那贺拔云章正是鬼谷中人?” 李世民一听“贺拔云章”的名字顿时心内一沉,只笑道:“无絮与这贺拔云章看来也是患难之交了。” “机缘巧合,倒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此人文武皆备,二郎若识得他,定然会喜欢。” 李世民强作苦笑,正要说什么,却见长孙无忌引着刘文静、房玄龄进了门。 “我猜将军必是来看长孙姑娘了,姑娘可好些了吗?”刘文静关切寻问。 “承蒙司马挂念,我已经好多了。” 一旁的房玄龄见状也欣慰一笑。 “我瞧司马一进屋便是满脸喜色,今日莫不是有什么喜事?”李世民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将军惠明,今日还真是有件大喜事。”刘文静语调高扬:“我方才得报,瓦岗军的翟让被李密杀了!” 李世民闻此一惊:“什么?你是说李密杀了翟让?” “正是,不仅如此,翟让身边亲信几人也都被一一诛杀!看来,瓦岗军是起了内讧。李密虽然杀了翟让,但军中不服李密者必不在少数,一旦瓦岗军心动摇,离兵败也就不远了。”刘文静胸有成竹。 李世民听着刘文静的话,倒是笑着看向了房玄龄:“果然不出你所料,看来,你预料的成也李密,败也李密怕是要成真了。” “将军,此事早已由人心可见。只是,事有两端……”房玄龄却是冷静异常。 “我知道你在心忧何事。瓦岗军乃是当今天下最为强大的势力,如今内讧一起,其势必衰,天下之势怕是要生变啊。”李世民思虑道。 “将军所言极是!”房玄龄应声点头,侧耳倾听的无絮也在一旁暗想沉思。 刘文静看着房玄龄,不以为然道:“原来玄龄早有惠识。” “将军,诸位,这将来之事,一时难测,莫要自扰。”长孙无忌急着岔开话:“将军方才说要带无絮……” “瞧我险些忘了。无絮,随我一同入府,拜见父亲如何?”李世民转过身来牵起了无絮的手。 “好”无絮点头笑答。 大丞相府内,森然浩大,纵深多宅。 李渊一见无絮,自然是喜上眉梢,笑迎上去。 “无絮拜见唐王!”无絮赶紧低身下拜。 “无絮快快请起,伤病新愈,莫要多礼。”李渊说着扶起无絮:“我已听闻无絮其事,无絮一路艰辛,更是为了我军攻陷西京,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啊,我都有意要封无絮个将军之职了。” “父亲!”一旁的李世民不明所以道。 李渊见此,朗声大笑起来:“哈哈,二郎莫忧,我怎么舍得让无絮疆场效命?!” 无絮一听,倒是不以为然,故意打趣起来:“无絮此行有幸识得长姐将军,才知这世间竟有这等英姿飒爽、豪迈气魄的女子,无絮倒是钦佩不已呢。” “哦?无絮此言,看来倒是有意要做个女将军喽?”李渊顿时发笑,再看二子紧张神色,止不住摇头笑言:“妙兰自幼好武,常年征战沙场,确是难得。为父者哪有不心疼儿女的,只是我又拗不过她的性子。我家中如今不缺将军,倒是缺个儿媳呀。” 无絮闻言,顿时羞涩低头,李世民却不觉扭头盯望着无絮。 李渊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无絮与二郎早有婚约,如今时隔数年,再得重聚。既历生死,当倍加珍视才对。夫人在世时,甚是喜爱无絮,遗憾却未能亲眼见你二人成婚。今日,我已与令堂相商,有意为你二人指婚,不知无絮意下如何?” 无絮抬眼一看满眼期待的李世民,笑靥微露,点头道:“一切悉听唐王安排。” 李世民终闻此言,怎能不欣喜若狂,望着无絮的眼睛里竟有些许晶莹。 三人正喜色间,府掾刘政会进来禀报道:“唐王,康鞘利特勤求见!” “哦,快请进来!”李渊道。 “康鞘利特勤?”无絮正疑惑间,回头一看,正是个面赤横眉的突厥特勤步入堂内,这不正是那昔日故人吗?! 康鞘利一眼便认出了无絮,不觉一笑,向李渊行礼道:“康鞘利拜见唐王。” “特勤免礼!特勤有功于我,以后切不必如此多礼。” “唐王位高,我岂可造次。”康鞘利笑着道,扭头再看无絮:“没想到在此又遇姑娘,前日,我得闻姑娘重伤,不知是否痊愈?” 无絮点点头:“多谢特勤挂怀,已无大碍。只是,未曾想今日竟在此再见特勤……” “你二人认识?”李渊问道,李世民赶紧笑着解释:“特勤曾在突厥汗庭识见无絮。” “二郎怎知?”无絮不解疑问。 “你的事,我哪有不知的”李世民得意一笑:“前日,你昏睡中,特勤曾来探望,后将无絮之事尽皆告知于我。” 无絮撅嘴瞪眼,故作无奈,李世民却是忍俊不禁。 康鞘利看着二人模样,勉强一笑:“唐王,我今日此来,正是向唐王辞行的。” “特勤决意要回突厥了?” “正是,我离开汗庭已有数月,该回去复命了。” “嗯”李渊点点头:“既然特勤早有决意,我也不便久留。特勤为我义事一大功臣,却不愿受官拜职,实乃大义之人啊。” 无絮二人闻此也不禁投来赞许目光。正说话间,门外再报李妙兰求见。李世民回头一看,却正与跟随李妙兰而入的贺拔云章四目相对。二人一时面色清冷,瞪视对方。而那康鞘利则盯着贺拔云章上下打量,只觉面熟。 李妙兰一见无絮甚是欢喜:“看无絮渐好,我实在欢喜啊。” “你欢喜的事啊,还多着呢!”李渊故意卖起了关子。 “何事欢喜?父王莫要卖关子了!”李妙兰追问道。 “今日趁康鞘利特勤也在,我正有喜事要说。”李渊看看李世民、无絮二人:“我下令为二郎和无絮指婚,特勤不必急回,你们几人也正好同为他二人庆贺。” 贺拔云章脸色僵住,心内顿时烦乱杂陈。 “这真是喜事一桩啊!”李妙兰倒是兴奋异常。 李渊连连点头,瞧着贺拔云章:“我听闻这位贺拔公子琴艺了得,既然如此,还请公子婚事当日,引琴同奏。” 无絮一听,回头笑望着贺拔云章,李世民见此却是心中难悦。 “这……怕是不妥”李妙兰言有吞吐,扭头示意贺拔云章。 “既然唐王有意,我自当尽心,为秦国公和长孙姑娘献上贺琴妙音,以祝新人。”贺拔云章忽然面色一改,凛然盯着李世民,沉着应答。 “你,你不是来辞别的吗?”李妙兰低声提醒。 “将军错意了,能为唐王效力,我怎能轻易辞别。” “唉?妙兰多虑了,这贺拔公子为我军出力,又有绝妙琴艺,乃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吧,贺拔云章以后就做朝中的乐官吧。”李渊道,在场几人,除却无絮,却是各个心怀疑虑,各有所想。 “唐王,恕我不能久留,只能遥祝二位了。”康鞘利坚持辞行。 见康鞘利言辞决绝,李渊也只能作罢:“也罢,特勤急归,我亦不便强求。” 几人再言数句,纷纷告辞,李渊独留李世民、李妙兰二人相商要事。 李世民望着无絮步出堂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难抑。 “我方才得报瓦岗军之事,不知你二人可否耳闻?”李渊郑重其事:“我正有意午后请群臣来商……”李渊话音未落,却见心神不定的李世民二话不说转身跑了出去。 “哎?二郎,何事?……”李渊喊道,见李世民头也不回,一旁的李妙兰却是心知肚明。 庭院外,落雪微化,树上棉雪压枝。而那树下,一身白衣的贺拔云章正与冬树交相辉映。 无絮望着那孑然独行的背影,正要走过去,却远远看见康鞘利先行一步,跟了上去。 “贺拔公子?”康鞘利故意抬高语调,冷嘲一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就是师襄。” 贺拔云章斜眼一顾:“特勤倒是好眼力!” “你倒是坦荡从容!”康鞘利盯着贺拔云章:“我寻你多时,你来此作甚?” “怎么,特勤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逃出汗庭,杀了古侗和多个士兵,我自然要问你!” “杀个蚁兵小卒,有何大惊小怪的,再说了,那种为虎作伥、无恶不作之辈,死不足惜。我也算是为特勤和大叶户除个祸害而已。”贺拔云章一脸不屑。 “你?”康鞘利咬牙道:“好,此事不提也罢,那如今呢,你又来此作何?” 贺拔云章眼神忽动,低眉侧颜,顾盼身后,康鞘利跟着扭头一看,正瞧见身后不远处,无絮伫立观望。 康鞘利一下子回过头来,盯着贺拔云章:“你来此到底为何?”见贺拔云章凝神盯着无絮,不言一字:“无絮姑娘心地纯善,你切莫害她!” 贺拔云章一听,顿时冷笑一声,瞪了康鞘利一眼,不屑一言,转身而去。 “他怎么了?”无絮跟着跑了过来。 “姑娘以后定要小心此人,我瞧他别有居心,不得不防啊”康鞘利劝道,看着无絮的心忽然隐隐有痛:“我明日便要动身回去了。” “特勤当真不愿留下?” “我是突厥人,怎能常留此地。”康鞘利顿了顿,话锋一转:“李世民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是我平生所见最为钦佩之人。无絮能嫁此人,我心甚慰。”言至此,康鞘利再看无絮甜美笑颜,心头忽有释然,顿觉一身轻松:“无絮姑娘,就此别过!”说着,洒脱一笑,辞别而去。 无絮低首道别,抬头望着那远去的身影,想着康鞘利的话,倒是摇头一笑,心中只想:贺拔云章向来做事不拘一格,看来又惹人误会了。 檐下,李世民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抬头放眼庭院中一片银白,不觉沉思起来。 冬日的西京寒风凛冽,冰凉刺骨。灰蒙天色,直到第三日,终于又飘飘洒洒,雪花漫扬。暮时未至,屋内已点起了油灯。 无絮独自握着书卷,单手托腮地盯着窗外出神发呆。 一个脚步蹑手蹑脚地近至身后,慢慢俯身伸手在无絮眼前一晃。 无絮陡然一惊:“二……”一字刚出,抬头一看竟是卫黎儿:“黎儿,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那你觉得应该是谁?你啊,一心只想着你的李二郎!”卫黎儿打趣调侃起来。 “我哪有?!”无絮慌忙掩饰,再看卫黎儿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不禁自己也跟着羞涩发笑:“哎呀,黎儿,你莫要取笑我了。对了,你怎么不和雪儿她们在一起?”无絮赶紧岔话道。 “她呀,整天就念叨着她那无忌哥哥,我可拿她没办法,不如来此清静。”黎儿说着疑惑起来:“说来也怪,你那二郎将军,这三日怎么都不见来?” “如今朝廷事多,他又身居要职,军务繁忙,哪能轻易脱身。” “倒也是,不过,前些日,就算再忙,他都会抽身来见无絮一面。”卫黎儿眼睛忽转:“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去瞧瞧他。” “这,不妥吧。”无絮随口说道,心中却已有此意。 “你啊,就别口是心非了!”卫黎儿笑着拉起无絮,“走吧!” “稍等”无絮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奔出屋外。 “喂”卫黎儿喊叫不住,笑着摇头自叹:“女人都这么忸怩吗?” 秦国公府与大丞相府毗邻而居,守卫森严。 无絮薄棉披风与卫黎儿乘车到了府门前。守卫兵士一见是无絮,自然让路引进。 “无絮,我来拎着吧。”卫黎儿见木盒沉重,几番索拿。 “不用,我自己拎得动”无絮倒是一脸轻松。 “这天寒地冻的,还熬什么枣什么栗的……” “这叫薯蓣枣栗粥,驱寒甚好。” 卫黎儿却是抿嘴翻了个白眼。 二人边走边聊,不觉已到正堂院下。 静谧暮色中,忽然听见东侧廊下传来了脚踩雪上的咯吱声。无絮二人不禁闻声望去,正瞧见李世民从廊下走来,无絮不觉眉开眼笑。笑意刚起,却见李世民的身后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仔细一瞧,那既模糊又熟悉的身影正是杨惜月。远远望去,只见她将怀中抱着披风环披到了李世民身上,在李世民面前低语数句,不时还传来她那悦耳的阵阵笑声。 无絮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雪地里,望着二人亲昵身影,薄唇咬得发紧,那穿鼻的寒气引得眼目酸楚模糊。她脚步默默退后,将手中早已紧攥的食盒一把放在地上,愤然转身向府门跑去。 “唉”卫黎儿一瞧此景赶紧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