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西天,四下里寂静无声,一股寒气透过微凉深夜,直入睡梦人的心间,惊得梦中人夜半而起。 “无絮,怎么了?”卫黎儿闻声急忙冲进了内房,正瞧见月光映窗而入的薄纱帐中,孤影静坐。卫黎儿赶紧掌灯近前,望着满脸冷汗的无絮:“做噩梦了?” 呆坐的无絮,喘息声重,慢慢扶起额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西北可有新战报?” “我白日里已经去打听过了,我军刚到了高墌城,如今排兵布阵,正与那薛举一决高下。暂无新报,就是一切都好。无絮太过担心秦王了......” “黎儿,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方才梦见秦王血战......黎儿,你说......” “我听旁人说,有孕在身的人常会心神不定,胡思乱想。照此下去,你身子怎么吃得消?” “黎儿,明日,陪我去一趟杂戏坊吧。” “什么,你去那里作何?” “那些江湖人长目飞耳,兴许能从他们那里听到些什么。何况,我整日待在府内,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不行,我不能带你去,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我岂不被人骂死。再说了,你如今身子又......” “黎儿,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了?!就按我说的办,明日就你我二人。” 黎儿见此倒是无奈一笑:“如此决断,倒还真是我认识的长孙无絮!” 高墌城内,患上瘴疟的李世民急命刘文静代行军务,并委以殷开山、长孙无忌二人佐军之命。极冷极热的症状,让他连续两日昏迷。混沌梦中,忽有战事纷争,又有与无絮的西京旧梦。直至第二日夜中,他才稍稍苏醒,便急召刘文静几人入帐。 “如今战事如何?”病榻之上的李世民,声音低沉,浑身无力。 “殿下,我们的防御工事固若金汤,御敌是轻而易举!”刘文静禀报着,环顾左右,顿了顿,再道:“殿下,我军势强,士气正高,趁薛举大兵未到,应抢占先机,制敌于先才是......” “纳言错意,薛举此次在西北侵夺多地,师老兵疲,食少人多。见我军新至,必会急于求胜”李世民干咳的嗓音几近沙哑,言语停顿间,不禁想到了无絮临走时说的话,正与此时欲言之事不谋而合,他的嘴角不禁无力上扬:“我军新至,求胜心强,若此时迎战,面对于几倍于我的强势敌军,毫无胜算。高墌乃是入关的要道,只要我军坚守不动,他们暂无对策。你们三人暂代军务,务必传令全军,原地待命,不可出战。待我病好后,再行破敌之事。” “这,殿下,我军自长安出,士气高涨,若此时坚守防御,恐怕会大大削弱士气”刘文静直言不讳。 长孙无忌也跟着接话道:“是啊,殿下,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再说了,若薛举知道了殿下疾病缠身,岂不更助长了敌军士气?!” “我患病一事,切记不得外传,也不能上报朝廷”李世民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更不能让无絮知道。” “这......”三人面面相觑,见李世民乏力又坚定的模样,不得不心口不一地应了个“是”字。 出得帐外,心照不宣的三人自然又聚到了一起。 “方才见秦王病状,实在让人心忧。只是,向来无所畏惧的秦王这次倒显得畏畏缩缩了”长孙无忌坦白直言。 殷开山也跟着点了点头:“医师也说医治此病需些时日,我相信殿下定会无碍。只是,我军远道而来,有攻可攻,却要坚守,实在让人笑话。” “二位说的对,这些我也都想过了,何况若敌军知晓了秦王之事,岂不把我军当成了无主之军,到时定会耀武扬威,肆无忌惮。我军士气渐衰,敌军士气大增,到那时才是毫无胜算了。”刘文静捋着薄须,看了看殷开山,又望了望长孙无忌,道出心里话:“既然我三人代行军务,不如就御敌于先,先发制人!” 长孙无忌、殷开山一听,相视点头,默认同意,于是,三人暗中谋划起来。 其时,早有洞察的段志玄暗中找到房玄龄:“先生,我瞧纳言几人似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我也看了出来,纳言几人似乎并不同意这坚守之计。” “莫非他们要出兵?可是殿下吩咐说要按兵不动。” “如今纳言三人代行军务,你我静观其变吧”房玄龄也是一时无计。 长安杂戏坊内,杂戏百出,热闹非凡。尤其是几个坊内俳优处更是人头攒动,喝彩声声。人群后,隐约可见两个装扮秀气的“男子”。 “没想到无絮换上这男子装束......” “怎样?”无絮说着扇子一展,眉目舒朗、翩翩洒脱中,竟不失公子风度。 “公子仪表不凡,大树临风.....”言未毕,只见无絮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赶紧以扇遮面,悄声道:“什么大树临风,还大树招风呢!那叫玉树临风!” 卫黎儿眨了眨眼睛,这才发觉又用错了词,不觉自笑:“玉树临风,看来公子我只能大树招风了”说着抖抖身子,引得无絮不禁发笑。 走了几个戏坊,听了几段俳优杂戏,多讲的是神仙鬼怪之事,二人正欲起身离开时,忽与一彪形大汉迎面相向:“哟,卫公子,今日又有闲暇听戏了?”大汉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哟,怎么还带了个兄弟来?!” “哦”卫黎儿粗声粗气地应道。 “卫公子请内堂上座,我这就命人来说公子最爱听的楚汉之争。来,这位小兄弟请这边上座”彪形大汉说着就要拉拽无絮,卫黎儿赶紧以身挡之:“王大哥,我这兄弟初来乍到,怕生,你不必费心招待我们了,自去忙吧。” “哦,无碍”彪形大汉瞧着无絮,不觉爽朗大笑:“你这小兄弟长得实在是秀气,是个书生吧?!” 无絮谎笑着点了点头。 进得戏坊内堂,围席座中,几个俳优正说着民间趣事。 “今日我打听一下这西北之事,你这里可有人知晓?”卫黎儿见无絮传意,低声问大汉。 “西北之事?你是说秦帝薛举?” “正是!” “有是有,不过此前秦王率兵大败薛举一事,卫公子不是听过了吗?” “不是此前兵事,是近来之事。” “近来之事,俳优哪里知道,不如问我。”一个衣着光鲜、倚在窗边的富家公子模样的男子不屑偶答,杯酒下肚,一回头,痴痴的眼神直盯着无絮上下打量。 “这位公子知道?”无絮随口一问。 男子盯着无絮拎起酒囊,转身坐到了墙角处的桌案前,指着对面坐席:“此处安静,公子不如坐下漫谈。” “你是谁?!”卫黎儿问道,见其不答,转而问大汉:“这是何人?” “我也不知,今日初见。” “怎么,你不想知道西北之事?”男子阴阳怪气道。 “我看此人不像是什么好人,你莫理他。”卫黎儿劝说无絮。 “我倒是想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样”无絮说着走近桌前,对面而坐,盯着男子,一言不发。 “这位公子,长得真是秀气,看着像个书生,不问经事,问什么兵事?”男子言毕,见无絮依旧盯着自己沉默不言,不觉清了清嗓子:“这西北乱战,往来者皆避之不及,如我这般知其事者少之又少......” “你要多少?”无絮冷言一问。 “什么?” “钱币。” “这...”男子面部不禁抽搐了一下,盯着无絮倾身向前:“钱币怎比得上姑娘......”话音未落,便被背后重手一击直接按倒在了桌子上:“哎哟,谁,谁敢打老子,你可知我是谁?” “你?”无絮冷笑反问:“一个浪荡无赖,除了油嘴滑舌、骗财骗色,好酒惹事外,恐怕是身无长物,也无分文了吧。”说着向黎儿使了个眼色,这才松开了男子。 “你......你们到底是何人?”男子气急败坏道。 “你不必知道我们是谁,只要告诉我,到哪里方可寻到解惑之人?” “我,这,这如今既无酬劳,又受欺凌,凭什么告知你?” 话音刚落,一个钱袋子便从身后扔了过来。男子回头瞅了一眼卫黎儿,再打开钱袋一看,这才咧嘴笑答:“东市西门外,有个算命先生,今日午前予我一言,让我在此等候一探问西北之事的人,我赚得钱两,他来解惑,没想到此人还真是神机妙算。”男子摸着钱袋,兴奋不已。 无絮闻此,急忙起身,男子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那卦士还说了句什么‘真真假假’的。” “什么真假?” “我哪里记得住那些绕口的话!” 无絮夺门而出,卫黎儿紧随其后,不出几步,忽又转身回来,一把抢回了男子手中还没焐热的钱袋。 “喂,你干什么?不是说好的......” “这钱,那个算命的说了不算,我说了算!想要拿回去,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卫黎儿哂笑声中一脚又将那欲夺钱袋的男子踹倒在地,疼得他□□直叫。 出得坊外,黎儿快步追上无絮:“你怎么知道他是受人之托,还知道他非富家公子?” “瞧他衣着不矜,指间粗糙,独身往来,必非富家公子。能一眼看出你我女儿之身,且言语行事轻佻,必是个寻花问柳之辈,此为骗财骗色的惯用伎俩。胸中无智,却言晓事,偶来戏坊,直坐窗前,必是受人之托,在此等候。只是,瞧他酒囊无货,身上必无钱两,托付他的人看来是分文未给,只待向你我来讨了。” 黎儿一听信服地点了点头,同时晃了晃手中抢回的钱袋,无絮见此,不觉发笑:“看来他这半日的酒钱也无处可寻了。”说话间,她忽然停下了急行的脚步。 “怎么了,无絮?” “黎儿,你我今日出府一事,可还有谁知晓?” “只我一人,怎么?难道有人提前知道你我出府一事?不然,那算命先生又从何得知。” 无絮抬眼望着周遭,手指在扇间摸搓着,眼眸深处的晴空薄云里,似有只鸟飞过,她不觉自笑,自然猜到了此人为谁。 “你知道西门外的那个算命先生是谁?” “走吧,我倒是想看看他今日又要捣什么乱?”无絮言语藏笑,与卫黎儿奔向东市西门。 西北秦帝薛举兵分数路向高墌进发,同时派出斥候探听唐军虚实。其子薛仁杲几度请求率前军精锐突袭唐军,却屡被薛举劝止。直到斥候传报,探听到唐军主帅李世民患病一事,薛仁杲再次兴奋请命,以奇军袭唐。谁知,薛举仍犹豫不决,不置可否。 “父皇为何如此惧怕那李世民?就因为前次败在他的手中?”薛仁杲愤愤不平:“如今他患病军中,唐军群龙无首,正是攻打的绝好时机啊!” “我儿需谨慎行事。那李世民虽年纪轻轻,却熟知兵事。前次一举攻下扶风郡,又将我军逼至陇邸,我军惨状历历在目。而今得以卷土重来,决不可掉以轻心。兵不厌诈,谁知他这恶疾一事是否是疑兵之计。况且,高墌城易守难攻,我军绝不可冒进,需静观其变。明日向浅水原进发,一探虚实。” “父皇,如此绝好时机,不可错过!” “兵家之事最忌急于求成,此一战事关重大,不可不察!我会再派斥候继续打探,以辨虚实。你为将帅,需学着步步为营,而非急功急利!” “是,父皇!”薛仁杲悻悻道,心中却早有他想。当夜,便暗率精锐私自先行。谁知途中,却得斥候密报,原来那唐军大部已暗中离营,薛仁杲闻此大喜过望,遂召集精锐并快马传报薛举,意欲围攻唐军。 刘文静以代行主帅之身,将唐军大部调出高墌城,并命长孙无忌、殷开山以精锐之师为前军,向西南部浅水原一带集结,欲在此处出其不意,先发制人。谁知那薛仁杲早已在浅水原伺机而候,待薛举领兵前来后,薛仁杲早以其精锐骑兵绕道浅水原后方。 长安城内,无絮与卫黎儿二人来到了东市西门,寻着人声嘈杂处,远远瞧见一占卜卦士。只见此卦士鹤发童颜,长须飘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滔滔不绝的解卦之辞与低廉的卜价更是惹得众人围观驻足。 “这个算命的?”卫黎儿疑惑地看着无絮,却见她的目光移落在了对街角落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卦士身上。 近前几步,只见那卦士侧旁立着个“千金一卦”的牌子,牌子下竟写着“少钱必不灵,多钱未必灵”。再瞧那专注于书卷的卦士,出乎无絮意料,虽非她心中所想之人,却也是个熟识面孔。 “此人像是在哪里见过?”卫黎儿疑问道。 “当然见过,可还记得深山鬼谷,河下草庐,答疑解惑却又飘然无影踪的颜睿公子?”无絮言罢,笑着径直走了过去,于颜睿案前而立。谁知那颜睿却依旧目不斜视,废寝忘食于书卷之中。 “先生,可否为小女卜上一卦?” 颜睿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旁侧立牌。 “先生以这千金一卦的招牌,莫不是要效仿渭水江畔愿者上钩的太公望?” 颜睿闻此,惊声抬头,一看是无絮,惊喜中又忽做镇定:“太公望远离无道,卒归姬昌,兵谋修德以倾商政,古之圣贤也,我一卦士,安敢相提并论。” “‘少钱必不灵,多钱未必灵’,还要千金一卦,公子这卦士实在是自砸招牌!” “哈哈哈,若非如此,如何能等到有缘人?!”说笑间放下手中书卷:“请!” “小女身无千金,如何得卦?” “王妃虽无千金之货,却有千金之身。” “公子知我身份?可是受了贺拔公子相托?” “王妃果然聪慧,不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讲?” “在下非受贺拔公子相托”颜睿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卷曲麻布,递到了无絮手中。无絮疑惑不解地打开一看,其上篆字写着:“东亭乱心绪,畴昔祸今朝。草木自如色,枉引他意来。古来庙堂厉,寒若冷霜冰。若及曲终散,留章待天明。” “白衣公子?”无絮抬头凝眉一问。 颜睿点了点头:“公子云游,途经长安,欲劝贺拔同去,只是他固执己见,心属他处,未能从命。临行前,公子托付此物于我。” 无絮又低头默念着那几句话,卫黎儿不禁凑上前去:“写的什么?” 无絮摇了摇头:“想必白衣公子对我略有成见,我与贺拔公子兄妹相称,去留一事,我也无能为力。” “王妃错意了,他二人师出同门,白衣公子怜惜师弟之情当属情理之中”颜睿解释道。 “颜公子,无絮岂是不明事理之人。白衣公子言中之意,我自然知晓。” “这到底写了些什么?”一旁的卫黎儿不禁插嘴道。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身不由己,不如履险如夷。” 卫黎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段睿却面有惊色:“王妃的履险如夷竟与白衣公子不谋而合。只是,公子又曾言说王妃聪睿,日后终会深解其中之意。” “日后?” “他言中之意,我也未知。” “那白衣公子可还说了些什么?” 颜睿思忆片刻:“公子临走时说东亭一见,未解王妃之惑。今日倒是想劝以贤才一解其中一二。” 无絮一听,盯着颜睿不禁一笑:“原来白衣公子托付颜公子见我,因由在此。” “何意?”颜睿和卫黎儿不解反问。 “颜公子满腹经纶,何不供职于朝廷,一展才学?” 颜睿一听,一时呆住,忽又大笑起来:“原来白衣公子所言是为此事,颜某多谢好意了。只是闲散愚人,安敢妄立庭列。” “颜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我知公子与鬼谷之人有厚交,颇好隐士之风。只是,白衣公子识人知人,既然举荐颜公子,那必是因公子是治国辅政的栋梁之才,公子何必推辞?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试之于行。” “这......” “哎呀,这什么这!”卫黎儿上前打断道:“最烦你这种吞吞吐吐之人,到底可与不可,直说罢了!莫不然,你还真要做个算卦先生?就凭你这卦前的清冷模样,用不得几日,便要饿死街头了!” “哈哈哈,这位姑娘还是这般心直口快!”颜睿大笑着,语顿片刻:“承蒙王妃知遇,在下不胜感激。早闻秦王之文武,又知王妃之才德,他日若有需要,颜某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