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特勤是要说着这天下都是你突厥的了?”李世民威势逼人,没有厉喝,却锐不可挡,字字如千斤之重:“我大唐不是大隋,由不得别人主宰。即便真是势不如人,只要有我李世民在一天,任何人都别想犯我北境半步。” “秦王这是要威胁我?” “我与特勤素无仇怨,何来威胁?特勤既然尊崇和平,我李世民又岂是好战屠夫。我自少年随父出征,征战沙场无数,将士血流成河,百姓生灵涂炭,我又岂能视而不见。到如今,就连我王妃也屡受其累,险些伤了性命,更何况寻常人家的儿女。”李世民说到动情之处,不免又神色忧伤地朝无絮在的内堂望了一眼,“这些年,突厥侵犯别国,四方屡屡用兵,百姓疾苦恐怕还要远胜中原吧。特勤向来有仁义之心,若能规劝你主,同心归好,我必上奏父皇,于边境重设交市监,重开互市,到时商贾往来,民安国泰,岂不是你我所愿,百姓之福?” 李世民一席话下来,原本疑虑重生、心有不快的康鞘利哑口无言,再看李世民坚定模样,不觉拳掌相握,面有愧色地鞠身道:“我自诩是个心怀天下、体恤万民的人,今日听殿下所言,方知己之浅薄,殿下胸怀当真让我自愧不如。方才言语不当,请殿下务必见谅。” 李世民忙请其免礼道:“你我各为其主,各有所虑,主见不同也是在所难免,特勤也莫要放在心上。你我相识多年,各自性情还能不知?”言至此,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康鞘利继而道:“方才殿下所言当真?北境当真能再开互市?” “我说过,只要你们突厥能诚心结好,互市之事又有何难。只是......”李世民迟疑一笑,又一声叹息:“你们的可汗颉利似乎颇喜杀伐,并非结好之人,有他在,唐突之和恐难成行。倒不如突利小可汗,更有明主风范。” 此言一出,康鞘利不觉一怔,再看李世民正用一种试探性的眼神紧紧盯着自己。康鞘利自觉自己处事深沉,没想到李世民有此一问,他顿时结巴道:“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李世民看他如此神色,倒是意味深长地嘴角一扬:“特勤不必慌张。恕我直言,突利小可汗是始毕可汗之子,而颉利可汗是处罗可汗之弟,二人不过叔侄,在你们突厥谁坐上这可汗之位也该是无可厚非的吧。就连毕利沙摩都有心争位,突利小可汗又何尝不能。更何况,特勤应当比我更明白,若由突利正位,对突厥百利而无一害。” 康鞘利自觉被李世民看透了心思,不免直言回嘴道:“想必这就是秦王殿下与小可汗约为兄弟的本意吧?” 李世民倒是不以为意:“诚如方才所言,若同为万民计长远,如此盟约有何不可?” 康鞘利竟没想到李世民如此坦言承认,倒不知如何接话了。半晌,他不禁大笑起来,“殿下如此坦诚,倒显得我这突厥人心思小了。”说着,他也直言不讳起来:“若当真为万民计,突利代颉利未尝不可,那大唐秦王代太子也是情理之中啊。若有朝一日,秦王殿下做了大唐皇帝,这今日盟约方能不负,于我汗国也是万分幸事啊。” 康鞘利心直口快,坦诚直言,可是话一出口,李世民却惊在了当地。即便方才康鞘利最言语相激之时,也未曾见他如此惊色,“特勤莫要乱言,我为臣子,焉能有谋权篡位之心?” 康鞘利却是直爽地一摆手:“哎,我不懂你们中原皇位之事。我只知道,能凭一己之身,不废一兵一卒,就让我突厥百万雄兵望风而逃的,在大唐,只有你秦王李世民一人而已。” 一句话,似乎触动了李世民的某根连他自己都未曾探问的心弦,他的眉头如针扎了一下,不由得一抽动,那张俊逸傲然、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的不是慌张,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冷静。在他看来,这种冷静不过是把康鞘利的口无遮拦看成的一种玩笑罢了。 院外,徐风扫过,吹得树枝摇曳,就连林木间的蝉躁声似乎都要比平时听得更响,这声音不仅堂内人听到了,就连门外不巧而来的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也听得清清楚楚。 自突利小可汗、康鞘利一行人启程北归后,无絮眼中的晋阳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其实,突利一行人此次入晋阳,还带来了柳上飞。这个昔日侠盗早就仰慕秦王,借着王妃之故,于是便拜请要入秦王的玄甲军。李世民向来惜才,听无絮说他是“江湖第一飞腿”,有着轻步飞移的功夫,便让亲兵同他当场比试一番,果然柳上飞凭着他那单薄却灵活的飞步平移,很快便夺了对方佩刀,如愿成了秦王部下。 而此时的李妙兰于北境布防,同时所辖各郡吏治重整,包括那昏庸无能、胆小怕事的楼烦郡守刘世龙。此番因无絮之事,李妙兰下令彻查,才发现刘世龙所领州郡冤狱频频,哀民遍布,甚而多地已有变民反叛的迹象,眼看内乱之祸就要烽烟再起,幸有李妙兰派人平息安抚,刘世龙也自然被下了狱。只是请斩奏折上报朝廷后,李妙兰却得到了皇帝念刘世龙有功于朝廷,重罪轻罚的圣旨,刘世龙因此只被免官回乡,倒应了他原本致休养老的心意,这让李妙兰愤懑不平,却也难抗圣意,只得遵从。 而这当中,有个人比李妙兰更为不满朝廷处置,他就是长孙无忌。他因朝廷一而再地“怠慢”秦王妃,心中有怨,迟迟难消。知道在自己的妹妹无絮面前再提无益,于是,不免在李世民面前多嘴牢骚几句。说是牢骚,倒也是实情。一路所见,身在关中的他们比高坐朝堂的皇帝更能看得见百业凋敝、万家之苦。而这时长孙无忌的那句“这难道不是陛下惮于秦王殿下业已平定中原,功劳再加吗?”,房玄龄的一句“陛下奖惩不平,将士多有寒心。而最遭殃的恐怕还是州郡百姓。有一个刘世龙恃功无惩,就会有更多人效法其行啊。”句句都映在了李世民的心上,如今,北境边患危机既解,朝廷的态度、无絮的情境,更催得他想要回到军中,正如他暗暗攥紧的拳头,冥冥中,他只觉得于中原手握三军,似乎才能一解心头的烦闷和不安。 其实,自一个月前,李世民西来蒲州后,虽身在关中,可是对于洛阳的动向,他却是了如指掌。千里传书,数驿斥候,洛阳文有诸如杜如晦、褚亮、封德彝,武有尉迟敬德、侯君集、段志玄、秦琼、程咬金,各守其职,让一向风扬跋扈、娇侈凶狂的齐王李元吉多有不悦。 每行军在外,李元吉于军中最喜玩那暴虐杀人的游戏,而如今有一众秦王部属围在身边,他诸事难行,尤其那杜如晦和封德彝,因着一个是秦王心腹,一个是皇帝心腹,他总是要有所忌惮。而这其中,尤属尉迟敬德最让他恼火。 向来自诩使“马槊”天下无敌的李元吉却屡屡败在了尤擅“解避槊”的尉迟敬德手下,于是,李元吉一次次地在军中马场摆开阵势,与尉迟敬德比试,却又一次次地败于其手下。李元吉的亲随找来尉迟敬德,当面呵斥,更以齐王尊驾前不可造次威逼其故意认输。谁知尉迟敬德不仅不买账,反而还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再来马场,更是一把便将齐王手中长槊夺了过去,还险些让齐王跌落马下。颜面尽失的李元吉自然气得是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对尉迟敬德越发怀恨在心,继而对那个即便人在他方,却还要压自己三分的二哥李世民恨之切骨。 再说晋阳,就在李世民启程即将东归的前日,郡府家丁却单将一封信送到了无絮手上。 无絮拆开一看,信中只有这样一句话:悬之铁钥,货之所藏。 无絮看着这八个字,最终眼神却落在了“铁钥”二字上,这两个冰冷的字却让她觉得颇是熟悉,“这送信之人现在何处?” 家丁只道:“回禀王妃,那人留了信便匆忙走了,不曾留名。” 再细思之,她这才想起了什么,忙命人将她此前穿的那件男装寻来,果在衣袖之中寻来了一把铁钥。与其说它是一把铁钥,不如说是白钱模样的半片铜片,只是中间并非镂空,而是填充了半个突出齿状的东西,颇似铁钥。无絮细细端详,似乎发现了什么,用手一拔,竟将那齿状铁钥拔了出来。正在这时,李世民进得堂内,正见无絮拿着铁钥沉思,一问才知,这铁钥正是那日在邸店中,她从后打晕了那个冲进来的领头小厮后,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东西。无絮当时随手捡起,来不及细看,又遇贺拔误入,此后的事她便多不知道了。但这铁钥却被她无意留了下来。 如今配着“悬之铁钥,货之所藏”这八个字,其中玄机令人深思。 “无絮可猜得到,这几个字是何意思?”李世民问道,却见无絮盯着那铁钥出神,“无絮?”连喊了她两声,这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 “我看见了,一双,一双被砍下来的女人手......” 话一出口,李世民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就在邸店后院的那间柴房里......柴草垛后面有口铡刀,还有......”无絮眉头微皱,似乎在努力地想着什么,“柴草后面的地上还埋有一个上了锁的匣子。”这些原本在她情急之中,一晃而过忽视忘却的东西随着一把铁钥的出现,又都被唤了回来。 既是如此,无絮自然也猜得出那送信之人是谁了。 “若那送信之人当真是店主或他手下的人,看来这晋阳城里还有李仲文的同党,那匹私货或许就藏在柴房之内。”李世民话音刚落,侍卫来报说,有人在晋阳城里看到了那个邸店店主,官兵直追到了邸店附近。 李世民闻言,随即与已知事由的李妙兰一齐带人亲往邸店查探。 只是,临行前,无絮自荐说:“不如让我随殿下同去,我认得那店主。” “我手下这么多人,难不成还捉不住个小人。入夜寒凉,你啊,就好好待在府中等我回来。” 听他如此言语,无絮也只得点头答应,“殿下,那邸店店主原是前朝炀帝的内侍官,人们唤他柳公,此人轻功了得,殿下不如带柳上飞同去,若真遇上,也能应付。” 李世民笑着抚着无絮肩头,“放心,我去去就回。” 急促的人马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屋内灯烛摇曳,无絮不禁登上了堂内层楼,从这里扶栏眺望,能依稀看见远处正朝邸店行去的一片模糊灯火。或许是夜风习习,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抚腹而立,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望着远处的无絮头也不回道:“可是卫姑娘传话回来了?邸店那边有消息了?” “邸店有没有消息,秦王妃只管在这里看着,很快就知道了。”身后传来的不是侍女的答复,而是夹杂着一种诡笑的声音,那从喉咙里发出的尖细声阴冷而可怖。 无絮登时回头,趁着烛光映出的是一张惨白廋削的脸,这张脸,她可是不会忘的,那个在邸店柴房险些要了她性命,今日又送信引风波的邸店店主柳公。眼下他正穿着府内侍卫的兵服,自无絮回到晋阳郡府,李妙兰特从营中精锐里抽调了些人来守卫内外,显然柳公混进了其中,“秦王妃别来无恙啊。那日在邸店,我不识得王妃,多有得罪,王妃可不要记仇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无絮朝四周院内看了看,竟没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你不用看了,那些该支走的已经支走了,该杀的也都杀了。我来这里,是专程谢王妃的。” 见无絮紧紧靠着廊柱,满脸愤怒地盯着自己,店主越发得意起来:“哎,王妃何必如此动怒,若是眼下就动了胎气,秦王怕是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了。” “你说什么?”无絮大惊失色,见他一直笑而不语如狼般的狡诈模样,一回头再看远处依旧晃动的灯火,她不觉脚下踉跄,一把手扶在阑干上才勉强支撑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