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无絮,自回长安后,外面流言不绝于耳,如今又当庭与皇帝、后妃对峙,尤其尹、张二人原本就与她格格不入,如今旧事未了,又添心结,实在非她所想。因着李世民在前朝遭人忌惮,她便想着多去弥缝,可如今却越发事与愿违。走在那长长的永巷间,她不禁又想起了大唐新立时,初入皇宫那日的情景。 “当真是一如往日,没可奈何了吗?”无絮似在自言自语。 一旁卫黎儿却是一脸疑惑:“方才庭上,你占得上风,如何反倒闷闷不乐起来?” “眼下最忌占得上风,你就不想那吃了亏的人该是如何心思?如她二人,必会怨恨倍加吧。” “这.......”卫黎儿这才越发明白,这宫廷内斗当真是纷繁复杂,千头万绪,远比她那直来直去,快意恩仇的江湖更险恶,“方才情境,你也是无可奈何啊,若不回嘴,她们岂不更是嚣张,更要抓着这个口实拿你说事了?” “看来这前朝后宫,于二郎皆是退无可退了。”无絮不觉唏嘘,只是,这时永巷那头正迎面走来一队人,无絮抬眼瞧去,正是内侍官引着一队乐人走了过来,那鹤立其中,一袭飘逸白衣的人一目了然,无絮二人自然一眼便认出了那戴着黑面金纹面具的人正是贺拔云章。 及至近处,内侍官们齐向秦王妃施了礼,扬起那纤细修长的手指,贺拔云章这才摘下面具,乌发半披下来,青丝飘逸,蓄起短须的他,面容着实憔悴了不少,只是,面若冠玉却如初识所见。 “卑职见过秦王妃,一别数月,王妃别来无恙。”依旧是那沉稳浑厚的嗓音,依旧是那长身潇洒、嬉笑人间的乐师贺拔。 无絮闻此一问,不觉鼻子有些酸楚,竟红了眼眶,原本谈笑风生的贺拔见她如此笑意顿消,只是却并无此前那般再去探问缘故。 卫黎儿向来直爽,见贺拔一副冷色面容,甚是不快:“我听说乐师自从回宫,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恣意玩乐好不快活?” 贺拔云章拨去飘散覆面的发丝,载笑载言:“卫姑娘此言差矣。我之所以回得这宫中,自然是因这里既有玩乐不愁,又有高屋可居,远比那落魄江湖舒坦多了。你瞧,如今陛下有旨,我不过略施才艺,便为秦王做了一曲这天下未有的破阵乐,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奏上一曲,只奈何眼下要先奏于陛下,方能为外人道也。王妃恐怕需改日在宫廷盛宴之上,再一睹这盛曲之音了。”话音落,他略一稽首,笑着又戴上那黑面金纹面具,白衣飘然,与众人离去。 无絮未曾想再见时竟是这般情境,倒不知是该喜该悲。 卫黎儿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还为秦王做上曲了?他以前可是.......”说着,不由得瞧无絮,见她也只是摇头:“或因我此前欠他太多,见他如此,尽是于心不忍。若真如他所言,只是因着日子无忧,才回得宫中,我倒要真心替他欢喜的。”说话间,不由得瞧那依旧浪荡不羁的潇洒身影,又有些黯然神伤。而那身影前,面具下,一颗清泪正从面具下悄然落下,无人察觉,也无人问津。 乌云低压,安仁殿外不知何时起已是细雨霏霏,这里是万婕妤的寝殿,若是换了平日,这座清静的后妃院落除了偶有的咿呀孩提声,倒少有言笑语欢声。今日,帘内却是乐乐陶陶。 无絮久未见长子承乾,亲将孩子抱入怀中,数月不见,已经一岁多的孩子倒与她有些生疏,让她不觉心碎掉泪,满是愧疚。 万婕妤忙劝慰道:“王妃莫要在意,孩子尚小,与人亲疏多是因着相见时日。用不了两三日,他便会忘了我这个娘娘,待你这个亲娘如初的。” 无絮泪目中点了点头,直将那困意将睡的承乾哄着睡着,才肯放手。看万婕妤在旁一脸宠爱地瞧着承乾,无絮自然是铭感五内:“婕妤娘娘此番相助,无絮此生不忘。” “王妃实在言重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承乾这孩子懂事聪慧得很,我是打心眼里喜爱的。”万婕妤说着,不觉目有悲情:“自智云不在后,我膝下也别无他子。这些日子,有承乾陪着,我当真自在舒坦了不少,就连陪陛下的时日都少了许多呢。” 万婕妤虽有笑颜,无絮却看着心疼不已。要知道,万婕妤的儿子李智云正是在李渊晋阳起兵后不久,被隋兵抓入长安,以生父谋反而被杀的,那时也不过是个未及束发之龄的孩子,如今照看李承乾的几个月,显然她又哀思转寄,待承乾如己出一般。 如今,再听她说起皇帝未临安仁殿一事,无絮更是过意不去:“有承乾扰心,让婕妤娘娘受累了。我方才听婢女说,陛下都一个多月没有来过这安仁殿了。” 万婕妤却淡然处之,起身引无絮绕过屏风踱到了前堂坐席处,竟让人呈上来了菊花酒:“秦王妃尝尝我亲手做的菊花酒,比你做的味道如何?放心,此酒非酒,对你腹中胎儿并无坏处。” 无絮不明其意,但见她笑盼着,只得接过杯盏一饮而下,那菊花酒清香沁人,恬淡适宜,“这菊花酒当真是芬芳清爽,而又醇馥幽郁,比我所酿可是好过百倍的。” 万婕妤这才笑着点头示座:“王妃谬赞了。自当年喝了你那菊花酒,我始终是耿耿于怀。” 无絮不解:“娘娘这是何意?” “王妃不必错意,我所言耿耿于怀者不过惊叹于王妃的手艺。我这人啊,向来不喜热闹,也不愿坠入是非。初见王妃时,多是把你也当做了这宫中寻常命妇一般。直到那日,在太极殿西堂,喝了王妃进献给陛下的菊花酒,始才对王妃刮目相看。” 无絮闻言,不觉玩笑道:“一杯菊花酒竟有如此功效?我倒是未知的。” “一杯酒自然没有可改变人之心智的功效,我之所以有此触动,不过因我各自的缘故。”万婕妤执杯盏,嗅在鼻尖,忆起了旧事,“我的生父本是前朝的宫廷酒师,因触怒龙颜而被杀,我随父长至十五岁时,后来才回到我母亲的范阳卢家。父亲酿酒无数,却独爱为我酿那菊花酒,我也学着做过几次,可是却总不是父亲酿出的味道。他说,这菊花酒看似寻常,想要酿出醇香恬淡而又沁人心脾的味道绝非易事,唯有那心诚至情、心无杂念之人方可做得出来。我自认为是那心如止水之人,却总是行而不得。于是,我几番怀疑父亲当年所言不过虚辞,直到喝过王妃酿的菊花酒。” 无絮这才豁然开朗,“原来竟是这般缘故。恕无絮冒犯,曾几何时,我对婕妤娘娘忽然有所改变倒是多有犹疑,今日来看,倒实在是我气量狭小了。” “不知者无罪嘛”万婕妤向来是个冰美人,在无絮面前却像是融了冰一般,“与王妃往来几次,我更是明白了王妃为人,当真是难得的贤良之人。” “婕妤娘娘过奖了,无絮哪里敢当这‘贤良’二字。”无絮想着如今那四处传说的流言,不觉自嘲了一句,“娘娘或有不知,秦王/府孺人一事......” “我向来不喜坠入是非,自孩儿不在后,更是与世无争。只是,我淡然处之,并不代表对这院外是非就会充耳不闻。秦王/府孺人一事,这宫中坊间流言,我早是听说,想必王妃这几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无絮听出了万婕妤的话外之音,不觉反问,“娘娘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这不该知道的,又是什么?” “这不该知道的自然是王妃疏忽遗漏之处。那坊间流言之所以即刻传出,你以为谁会有此伎俩?要知道,这宫城酉时可是严兵把守,若非陛下旨意,谁都是出入不得的。照此看来,能内外传信的只有独自开设宫门的......” 无絮看着万婕妤,脱口而出了两个字:“东宫。” 万婕妤不置可否,继续道:“你那侍女被处置流放,想必没人比那个因此而除去奴籍的崔婉娘更得好处的。那崔氏婉娘到底是何许人也,王妃可问清楚了?” “娘娘知道那崔婉娘?” 万婕妤默默地点了点头,“有段故事,怕是你家杨孺人也未曾听说的......” 帘外,断虹霁雨,烟雨逐渐消散。帘内,有一段故事却远比那压城黑云还要让人觉得沉闷心惊。 昼雨过后,晚风倒有些清凉。就在方才夕阳西斜之时,昼雨方停,不少东宫人都看到了正西方的那条空中彩桥,映着橙色暮云显得格外耀眼。而这时,女主人的一声呵斥,退去了宫人争相赞叹的言语声。在她那睥睨神色中,似乎连这天上彩虹都着实看得让人生厌。暮色渐沉,太子东宫显德殿的院中,明烛随风吹着,在那石灯幢里熠熠晃动,显得极不安分,只是,摇摆的火苗总在明灭间又灯火重燃,烛影摇曳。 殿内,气氛显得十分沉重。太子李建成正皱着眉头背手而立,一旁的王珪、陈演寿、冯立几人皆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六神无主。李元吉更是左右兜转,甚是烦闷。只有那新入太子府不久,身居太子洗马之职的魏征显得比旁人淡定些许,只是眼前事着实出人意料,倒让他也有些捉摸不透。 正在这时,侍从传报:“右仆射到。” 裴寂进门稽首,拜了太子、齐王,李建成倒有些惊讶:“右仆射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派人传信过来吗?”因着避嫌,裴寂如今少有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入东宫。 裴寂道:“殿下莫要惊慌,臣是奉了陛下旨意,才敢深夜造访。” “陛下?” “正是。陛下已有决断,朝会之时,就会颁布诏令,封秦王为天策上将。其他一应封赏不仅不减,还会再加。诸如铸钱炉、设官开府等皆在再加之列。” 不等李建成说话,李元吉已是气急败坏:“右仆射就是来传报这些的?!” 李建成也不免脸色越发难看:“父皇还当真要如此封赏?!” “二位殿下息怒。陛下正是顾及殿下,才特意命臣来见。”裴寂原本也是心绪不佳,如今却只得装出副无关紧要的模样,劝慰李建成:“陛下之所以要封秦王如此官职,也属无奈。如今秦王班师回朝,天下人就等着看陛下如何封赏。他既是战功卓著,又无官可加,陛下与臣左思右想,才定下这一官职。” “哦,你们左思右想,就定下个这样的狗屁玩意!”李元吉几乎是口无遮拦,眼看着就要破口大骂,见有李建成在旁投来凌厉目光,这才只是恨恨地啐了一口。 李建成也是满心恼火,不禁冷笑道:“这天策上将是何官职,我是闻所未闻,陛下和右仆射真是开亘古之未有啊!” “若不如此,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如何镇得住秦王那欲壑难填的野心啊。”裴寂无奈一叹,倒让原本愤愤不平的殿中瞬间凝固下来。魏征始终在旁静观,这时也才恍然大悟。 只听裴寂继续道:“如今秦王确有不世之功,可是眼下他的官职已是无以复加。若不赏,怕是难平众议。可若依着旧例封赏的话,除了太子之位,还有什么官职可赏?” 裴寂的话似乎一下子刺到了李建成心内最脆弱的地方,他不由得目光犀利:“也就是说,这所谓的天策上将,不过是陛下代太子之位而另做的打算?” “殿下莫误会了陛下圣意。这天策上将官职再高,也是高不过太子的。陛下之所以设此官职,正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而这从古未有的天策上将也算是陛下对秦王最优待的证明,他有此职,已是封赏之至。如此一来,陛下、太子仁至义尽,他如何能再有觊觎之心。若当真有了,民心、口实都在我们这里,他就等着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吧!”裴寂的这一番话,倒是彻底点醒了李建成,他思虑间左右踱了几步,也才终于长舒一口气:“陛下所虑果然非我所及,方才当真是我失态了。”说着又吩咐裴寂道:“有劳右仆射回去禀明陛下,陛下心思我已尽知,就依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