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娘娘回来看到那些花啊草啊要么枯死要么疯长,藤枝多得都没地儿落脚,就让奴婢洒了药,一股脑儿全给清理出去了。就墙外头的还没打理。” “可惜了,本宫还记得当年随皇上来极乐宫赏花,尽是些国之珍品。”谢贵妃发间步摇微颤,金翠流苏垂下,映得她双眸一片迷离,“而贞顺皇贵妃于花丛中起舞,却令百花失色,真真是让本宫知晓了什么是人比花娇。” “姨母确实风华绝代。”重夕道,其实洛云瑶虽美,在后宫也不是最出挑的那个,但皇帝的雨露,足够让这里任何一个女人焕发出旁人难以企及的美。 她想起贞顺皇贵妃在世时待自己如亲生女儿,此刻听谢贵妃说起,一颗心难免有些郁郁的。 瑗修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双美目微微眯起:“可叹红颜薄命。这些过去的花花草草一并清理干净了也好,省得触景伤情。若是以后需要些花草点缀,亦可以差人送些盆栽过来,既美观又方便。” “玉墨,可是换岗的侍卫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泠泠响起,重夕心一动,转头往旁边看去,只见一高挑瘦削的女子着一袭月白色长裙往这边过来,一头乌发用枚银簪随意挽起,朴素无华。 那女子边走边说话,见到是重夕一行人,陡然愣住,与重夕二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语,满脸的难以置信。 倒是紫砚在身边柔声道:“公主,娘娘等你很久了。” 终是两人满目热泪滚滚而下,飞奔到彼此身边紧紧拥住。 洛文珺对女儿自是满心疼爱,把重夕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次又一次,总嫌看不够。 谢柔云亦是感慨万千,拿丝帕轻轻拭去眼角泪水,方笑道:“可算是把女儿还回来了。母亲与兄长一直把重夕当本家姑娘来养,我总道重夕是皇女之身,怎能与普通人家的女儿相提并论。先前还在担心洛妹妹会怪姐姐怠慢了重夕,如今看来竟是多虑了。” “谢姐姐哪里的话!”洛文珺抚摸重夕脸庞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谢氏百年清贵,又怎么会是普通人家。将重夕托付于谢家,文珺在冷宫中对重夕只有想念,从未担心。谢姐姐,请受文珺一拜。” 言毕跪下,对谢贵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唬得谢贵妃赶紧将她扶起:“当年你我就交好,我亦一直将重夕当亲生女儿看待,妹妹这样做倒是生分了。” 洛文珺方才缓缓起身,她本体量丰腴,如今却瘦得整个人都凹了下去,宛若风中杨柳。重夕心下一酸,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母妃,这些年苦了你了。” 陆瑗修柳眉微颦:“十年冷宫生涯,确实是苦了洛娘娘。但我记得洛娘娘位分未废,出来依然是昭仪的待遇,只是我看这极乐宫……” 她婉转的眼波缓缓自珮楚身上扫过,珮楚会意,忙俯身请罪:“娘娘,公主恕罪。其实昭仪娘娘一出冷宫,内务府就已将一应安排好。但报予皇贵妃时,只说昭仪娘娘过去一直住极乐宫,如今也住这便可,换了宫室还怕是住不习惯,又道服侍之人总是新不如旧,所以就让过去极乐宫的宫女宦官服侍昭仪娘娘即可。” 珮楚这一番话说得委婉,但就算是重夕早先就已经知道母妃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这般听下来亦是大怒:“极乐宫过去的宫女宦官?封宫后不多久便被饿死了吧,这难道是让一群死人来服侍我娘不成?” 洛文珺赶紧示重夕噤声:“我一个人,本就事情少,有玉墨和卫芸就够了。” “卫芸?可是当年赵嫔的侍婢?”谢贵妃疑惑道。 “正是。赵嫔当年被打入冷宫时,卫芸忠心主子,也一同进入服侍。如今当年冤案终于昭雪,赵嫔却是去了。”洛文珺声音里含了一丝哽咽。 洛文珺口里的赵嫔是当年相当得宠的赵贵人赵玲珑,为抚远大将军赵奕臻之女,当年亦因为洛云瑶之事受牵连而被废,没多久便病死冷宫中。当时赵奕臻正于前线指挥平定北越的战争,朝廷为稳君心,对外只说赵玲珑暴病而亡,追封为赵嫔。 而赵奕臻后来死于战争中,赵家自此没落,更无人去追查赵玲珑的死因了。 “奴婢记得这个卫芸,当年是个相当机灵的丫头。”珮楚忽然道。 “是了,可惜在冷宫里赵嫔去了后她生了场大病。虽然熬过来了,却成了个哑巴,出了冷宫也没几个娘娘愿意要她。因为赵妹妹一直与我交好,在冷宫里也算互相扶持过些时日,卫芸便跟了我这个没用的。”洛文珺眼睛里水光一闪,噙着的泪便沿着她瘦削的脸缓缓滑下。 “也是个可怜见的。”谢贵妃叹口气,用丝帕拭去眼角水光,复而勉力一笑,“瞧我们,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尽说这些话了。今天是妹妹和重夕重聚的好日子,这么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 “谢姐姐说得是。你瞧我光顾着说,快屋里请吧,这边风大。”洛文珺一边讲一边将一众人引入方才她出来的那间配殿,重夕记得这里以前是供宫女宦官居住的。 屋内陈设非常简单,洛文珺亲自给众人沏了茶,陆瑗修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奴婢还是给公主倒杯水润润喉吧。”紫砚笑道,取过瑗修的茶盏换了杯清水。 “洛娘娘平日里就做这个?”陆瑗修突然指着洛文珺手里的帕子问道,上面是绣了一半的并蒂莲,“我记得过去娘娘好诗书琴棋,于女工似是不大上心。” 洛文珺愣了下,有些不自在地抿起了嘴。 却是玉墨忍不住道:“公主有所不知,我们娘娘是个好性子的,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出声。原以为出了冷宫日子就好过了,谁知走出冷宫到现在,内务府压根就没送分内的东西过来,一应都是娘娘和奴婢做了绣品托侍卫换了钱才能换些必需品,这待遇与冷宫又有什么差别?” “快住嘴!”洛文珺轻喝。 “娘娘还不让奴婢说了!娘娘是好性子,可是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冷宫里落下一身病,这都出来了想请个太医好好看看都不成。都说娘娘过去那些事没查清,这出来了也是戴罪之身,哪能配得起皇妃的用度,让出冷宫都已是皇恩浩荡了。” 玉墨越说越激动,洛文珺却是一巴掌下去让她住了嘴。 “谢姐姐,你别听玉墨在这胡言乱语。她是在冷宫待久了连规矩都忘了。”洛文珺一句话说得急了,便捂住胸口有些吃力地喘息。 “母妃你没事吧。”重夕一急,眼泪就下来了。 “不碍事,只是这几日受了些风寒罢了。”洛文珺慈爱一笑,摸了摸重夕的头。她的手瘦得有些骨森森的,可以看到上面蜿蜒的青筋。 “妹妹可别强撑着,这副样子以后还怎么服侍皇上。”谢柔云半倚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因为背着光,重夕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莹白肌肤散发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姐姐,妾能从冷宫中出来已是万幸,怎敢奢望服侍皇上。”洛文珺微微低头,长长眼睫毛在泛青的眼眶上落下片蝴蝶翅膀般的阴影。 “妹妹此言差矣。既已出了冷宫,身为皇妃服侍皇上本就是天经地义。太后关心你,所以特让海太医来替你检查下,身体早些恢复了,早日回到姐妹中,一切也便有了希望。”谢贵妃一扬脸,阳光顿时照得她满头珠翠栩栩生辉,“海太医,烦请你给洛妹妹把下脉吧。” 海顾信道了声“诺”,走上前去,洛文珺手腕上放一丝帕,太医便隔着丝帕替其切脉。 郑皇后薨后,谢贵妃的位分仅次于皇贵妃王怡洵,又生得一儿一女,皇上亦经常去迎仙宫小坐,在后宫中的身份自是尊荣无比。而洛文珺只是个不得宠到几乎被皇帝遗忘的昭仪,其他人见到多是避之不及,唯恐牵连自己失宠,谢贵妃能如此相助,重夕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却见海顾信的眉越皱越紧,久久不发声,瑗修忍不住问道:“洛娘娘可没事吧?” 海顾信颔首:“回卫国公主的话,昭仪娘娘的身体怕是很不好了。” “怎会?什么叫很不好了!母妃虽然瘦了不少,可是精神分明还好啊!”重夕急道。 “公主恕罪。”海顾信道,“娘娘本就身子孱弱,有气血凝滞之症,又久居冷宫,阴湿之气入体太深,已伤及内腑。且微臣斗胆猜测,娘娘在冷宫里怕是得过几场大病,靠的是意志力生生熬过来的吧。” “是这样,有两次烧得差点不行了。当时全靠玉墨随我入冷宫时贴身带了几件首饰,我凭着过去略读过些医书,便将首饰赠给看守的侍卫换点草药,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算是熬过来了。”洛文珺道,“只不过病去如抽丝,那地方又是没得好好休养的,这样折腾几次,身体便总感觉虚得慌。” “娘娘虽是凭一口气熬过来了,那些病根都还留在体内未根治。若再拖下去……”海顾信意味深长地看了洛文珺一眼。 重夕急得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陆瑗修忙安抚般握住她的手,又问海顾信:“海太医可有方法治好洛娘娘?” “微臣自当尽力一试,只是怕会用到不少名贵药材。” “那么昭仪娘娘的容貌海太医可有法子恢复?”问话的是珮楚。 洛文珺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她才三十出头,虽五官底子极好,但冷宫生活已然令她皮肤粗粝发色无光,像个常年干重活的农妇。且不提宫内那些精心保养的娘娘,只是普通宫女怕是看着也比洛文珺要娇嫩些。 海顾信温言道:“这不难,娘娘年龄不大,底子又好,臣再开些养颜方子,必是有效的。” 珮楚笑道:“如此便好了,太后已经吩咐过,极乐宫这边的开销由寿康宫支出,和太医院说声即可。昭仪娘娘向来有殊色,若是在如今这般年纪便凋敝了,别说太后,老奴亦是惋惜不已。” “文珺只求自己的模样别吓到他人,何来殊色可言。”洛文珺抚摸了下自己的脸,似是被肌肤的粗糙惊到,又赶紧放下手。 “妹妹何须妄自菲薄。”谢柔云正色倒,“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养好身体,重得圣心。” “重得圣心。”洛文珺喃喃念过这四个字,目光有一瞬间的呆滞,似是在说一件离自己极遥远的事,“这十年,能出冷宫便很好了,又怎么敢奢望重得圣心。” “对,重得圣心。唯有如此本宫才能想办法尽快恢复你昭仪应有的待遇。”谢柔云道。 “洛娘娘,重得圣心并非为你一人,也是为了重夕妹妹。这后宫有宠无后的娘娘不在少数,洛娘娘和妹妹已经十年未见面,想来不想再分别了吧。”陆瑗修曼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