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妃是陆重夕打小就熟识的,当年和洛文珺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她早年并不得宠,而洛文珺当年虽说是借了姐姐洛云瑶的光才分得皇帝不少雨露,但平日明里暗里没少帮着刘怀玉。 但洛文珺入冷宫后刘怀玉便投靠了当时最为得宠的王怡洵,靠着王怡洵的提携也分到了些宠爱,继而生下龙凤胎,皇帝大喜,自此在后宫地位扶摇直上。 虽刘怀玉这样做重夕并不觉得有什么,身在后宫给自己找个靠山亦是人之常情。只是她不料已经是淑妃的刘娘娘竟会仗着这些资本对比自己位分高的谢贵妃说出这些话,简直是句句刺心。 她心内鄙夷,转瞬间有了主义,便微微抬起脸,含笑道:“弘宪哥哥为大周开疆扩土,自然是国之栋梁。” 她声音莹润柔美,如蔷薇于晨光中初绽,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王怡洵起先并未注意到重夕,此刻见着她,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上竟闪过一瞬间的失措。 “据重夕所知,弘宪哥哥此番去前线,是要平息北戎一带几个芜羌族小国的叛乱吧?”重夕问道。 王怡洵与刘怀玉不明所以,只能略略点头。 “芜羌人数百年前曾随众多异族进军中原,也建起过他们自己的王朝,只是不出三十年便亡了国,皇室惨遭屠戮。后来残余族民逃回祖先发源地,也就是如今大周西北的百颜山一带,趁中原内乱重新占地建国,直至先帝景泰十五年,大周才将其收复。” 刘怀玉不明所以:“重夕公主这是要同我们论史?” 重夕一笑:“只是大周虽收复了土地,但芜羌部民风剽悍,一直不□□定,父皇登基后反复以重兵镇压其叛乱,劳民伤财。得土地却不得民心,想必父皇一直为此头痛。” 王怡洵冷哼一声:“民心?不过蛮族而已。” “重夕记得此番平叛,是昭衍哥哥和弘宪哥哥一道去的。”说到‘昭衍哥哥’四个字时重夕有种奇异的陌生感,大约是这名皇长子因为常年征战在外,自己从小至今都未见过的关系吧,“而前些日子,昭衍哥哥将一卷残铺加急保密送来,不久芜羌部使节来长京谈判,回去后不多时西北便捷报频传。各位可知是为什么?” 刘淑妃皱了皱眉:“雍王骁勇善战,自然捷报频传。” 重夕抬眼看了下陆瑗修,发现这个姐姐嘴里已然噙了丝淡淡的笑,便知自己所言不差,于是继续不紧不慢道:“重夕听闻,芜羌部使节来时我们大周在宴饮上邀其共赏《九韶羽衣曲》,竟当场跪地,称愿永世为大周戍守边疆。这位使节乃芜羌部德高望重的祭司,他回去后直接去了大周两位皇子的军营,并为他们阵前喊话,芜羌民众向来尊重这名祭司,因而许多城池直接开门迎接大周军队的地步。” “是有此事。莫非这是因为……”王怡洵突然不说下去。 “九韶羽衣曲,本是芜羌族先辈祭祀所用之曲,为的是赞颂芜羌祖先,也是他们口中的神祗月神忽也兰所做,在芜羌人内一直被奉为天音神乐。但当年芜羌族皇室在中原遭屠戮,乐谱亦不知所踪。芜羌族月神崇拜非常严重,作乱几个族长又是以此信仰来发动群众,未料让神曲再度现世却是大周天子,无异于告诉他们谁才是神祗真正属意的人。不需战,已让人心跪伏,弘熙哥哥当记一大功。” 重夕语音落,谢贵妃神色已然舒缓,王皇贵妃一双秋水横波般的美目却是含了怒气,嫣红双唇微微一动,正待说什么,却猛然身形一晃,旁边的绿衣红叶赶紧将她扶住。 刘淑妃吓了一跳,赶紧掏出帕子,亲自擦去王皇贵妃额上的冷汗:“姐姐身子还未好全,可别气坏自己,雍王功劳大家自看在眼底。臣妾回头就和皇上说,雍王靖章王归来之日,要以九韶羽衣曲迎之,凭他个什么天音神乐,也不过是给雍王的凯旋锦上添花罢了。” 言罢与皇贵妃一道转身离开,却是出了明瑟堂大门时时一个斜斜的眼波睨向重夕,唇边扬起个极轻蔑的笑:“口齿倒伶俐,可惜也不过是个没封号的公主罢了。” 她生得一副温柔娇怯的模样,此刻的笑容却犹如一柄淬了毒汁的匕首,直刺人心。 陆瑗修看不过,正想上前理论,被重夕一把拉住:“罢了,她到底长我们一辈,姐姐又能说什么呢。妹妹确实没用,只能在这里先谢过姐姐了。” 如此,几个人自然也是无心用午膳了,草草吃几口便撤了。 “妹妹觉得我不能说什么么?王娘娘便罢了,刘娘娘,就算她有龙凤胎,如今又得宠,若我愿意,大可让敬事房撤了她的绿头牌,就她这种出生,父皇也不会放心上的。”陆瑗修漱了口,倚在窗边淡淡地说。 刘怀玉位至淑妃,在皇上面前亦是得宠,一个公主竟说要撤她绿头牌,这是何等地位才敢开这样的口。 只是重夕听着这话,竟不自觉地有些后背发凉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惊诧,还是这位姐姐宁和表情下的跋扈。 调整了下脸部表情,露出感激而谦卑的笑容:“妹妹自然相信姐姐做得到,但刘娘娘毕竟是王娘娘那边的人,姐姐撤了刘娘娘绿头牌,恐怕要得罪王娘娘了。且宫里毕竟人多口杂,知道的人觉得姐姐为了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卫国公主这般小气,竟容不得娘娘们几句口舌。” 谢贵妃亦忙道:“是了,淑妃不过是气极了说几句,瑗修你别放心上。” 又转头笑盈盈看着左右道:“重夕倒真是好孩子,若不是她刚才这一席话,本宫还真不知如何下台呢。” 陆弘熙则略带歉意:“是弘熙不好,让妹妹得罪了皇贵妃和淑妃。弘熙虽知晓《九韶羽衣曲》为芜羌族神乐,但若妹妹不提点,是万万想不到父皇还有这一层用心的。” “重夕曾在些闲书里看过,道是芜羌人性格坦荡,对祖先对神明亦是会直抒胸臆地赞美。与我们大周祭祀雅乐一板一眼的端庄不同,《九韶羽衣曲》全曲用情至真至纯,当年中原汉人听过的,亦会随曲中感情或笑或泣。弘熙哥哥若想得太多,怕这天音就难现世了。” 谢贵妃苦笑一声:“我倒宁愿他在这些上面多点心。琴棋书画,虽是要懂的,但身为皇子,该是把建功立业放首位才是。皇贵妃因何这般得宠,其一貌美,其二家世,其三便是雍王这孩子太争气。本宫是不行了,皇上还肯多照拂下迎仙宫,也是因为瑗修争气,你也不能落了人后才是。” 陆弘熙面色有些不大自然:“母妃所言极是。” 陆瑗修喝了口茶,口气微微发冷:“每次这般说,弟弟都回极是,到底是不是,姐姐自然是不知的。只是前些日子我听说城北的烟花巷内都响着弟弟谱的曲,又闻无数花魁以得赵王一词为荣,当真是风流倜傥得很。” 重夕见着贵妃,卫国公主,赵王三人越说越不对,觉得自己在这实在碍眼,忙找了个借口带紫砚与红笺出了明瑟堂。 到了自己房内,红笺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皇贵妃娘娘与淑妃娘娘便也罢了,奴婢是真没看出卫国公主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是真能撤了淑妃娘娘的绿头牌?” 重夕将紫砚早上采来的那束牡丹木槿折了一支别在发间,于梳妆镜前一照,整个人顿时明丽娇媚起来。花朵果真是比珠玉更适合修饰女子容颜,只是离了枝的花,终究是开不长的罢。 她凝视镜中的自己许久,才对红笺道:“大周公主多为郡县公主,史官笔中的国公主多为死后追封,或是成为长公主后通过皇帝兄弟的加封得来,瑗修姐姐却是唯一一个七岁直接册封国公主的公主。当年郑皇后的女儿,也就是瑜德姐姐,中宫嫡女,何其高贵,亦只封了平川公主,你说父皇是有多宠瑗修姐姐?” 一番话听得红笺直抚胸口:“皇宫果真是不一样,一个封号能做这么多文章。” “说起来,过去在宫里,我们昭仪娘娘和如今的淑妃娘娘倒是交情最好的,如今竟是……唉。”紫砚沉沉叹了口气,“只是公主今天一番话,怕是把两位娘娘都得罪了。” “谢娘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实在是看不得她们在迎仙宫这副样子。”重夕道,“何况王娘娘向来与谢娘娘不睦,我被谢家抚养多年,入宫又住在迎仙宫,早被皇贵妃看成谢娘娘这边人了。迟早是要得罪的,原不在说不说今天这些话上。” “公主重情重义,只是红笺总觉得,公主入宫后似是变了个人。当初在谢家的自在劲儿都看不到了。”红笺嘴巴微微翘起来,想着今天重夕中午大约没吃饱,便剥了几个金桔递至重夕跟前。 “皇宫不比外边,何况我母妃又是这种情况,少不得多份心。”重夕如今满心皆是难言的酸涩,金桔再甜也食之无味,“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让母妃身体康复,继而复宠。” 她今天在太后处就看出来了,应是郑皇后不行后,同为郑氏家族的太后为保住权柄,少不得拉拢同样门庭高贵的谢贵妃。且多年前,谢家长女,也就是谢子绍的长姐谢淇薇亦嫁入了郑家,有这层姻亲关系,两边就更容易亲近了。 只是冷眼瞧着,又加之在谢家时一些听闻,总觉得皇上对谢贵妃更多的是敬重,全然不能与对王皇贵妃的宠爱相比。今天谢贵妃那席话更是验证了自己猜想,因而找到个能与王皇贵妃分宠的妃子便迫在眉睫了。 母妃,真的可以么? 重夕想起十年前的母妃,但即便是韶光正盛时的洛文珺,与能歌善舞永远一身华艳的姨母比,更多时候都是淡妆斜倚窗栏,手捧一卷书的清冷模样。皇上虽偶尔与她谈论些诗书,但更多时候喜欢的还是那些艳丽逼人的女子,若无姨母暗中提携与洛文珺本人广交善缘,她是断不能坐到昭仪这位置的。 何况如今姨母去了,母妃又身染重疾,今天那瘦削朴素的模样…… “公主。”紫砚的声音将重夕从重重思虑中唤回来,“有些事公主不必担心太多,太后毕竟在宫中多年,眼光是极准的。何况十年下来,人的心性也是会变的。” 重夕不禁感激一笑,紫砚总是能一眼看出自己的心结,并适时提点一句来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