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静,自然看得出破绽,谢姐姐看不出是因心内就想着赢棋,想着谢家少爷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便注意不到本宫故意下错一步,让她有柳暗花明之感。” 洛文珺口中虽这样讲,面上却浮出丝浅淡的嘲讽,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谢柔云棋艺不精,靠对方让子获胜却浑然不知。 “母妃,你在想什么呢。”重夕无声无息地从一侧的屏风后出来,禁足的日子无聊却也悠哉,她闲闲地披一件曳地的藕荷色丝袍,也不挽发髻,任一头黑丝如瀑般散落,随着她脚步轻挪,便如一匹上好的黑绸在清风中拂动着。 “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句。”洛文珺笑道。 “来挺久了,看到母妃和谢娘娘在下棋,不便打搅,就坐在屏风后看看。”重夕的声音很轻,“母妃这盘棋下得可真是怪。怎么对谢娘娘,还用这么多心思。” 淡淡的阴霾在洛文珺脸上一闪而过,但她随即笑道:“谢姐姐自尊心强,有些事直接提出来,怕是面子上会挂不住。” 重夕围绕着棋局细看,随口回道:“还是母妃细心,女儿都没想到这层。” 科考一切程序有条不紊地举行,重夕因在禁足中,无法亲自鼓励谢子绍,只能紫砚悄悄给他捎过去一些亲手做的荷包,腰带之类,针脚虽不如宫女所做细致,但一片心思,谢子绍收到后很是感动。 七日后揭榜,谢子绍金榜题名,位列三甲之探花,谢家已是连着三代没出一个三甲进士,一时举族欢腾。 而状元出自郑家,榜眼则被崔家摘得,几人分别是太后的侄子郑品言,崔婕妤的族兄崔巍,也是名门之后,身份贵重,但都已是有家室中年男子,自是不如谢子绍年少中第那般风光得意。加之他仪容俊美,风度儒雅,一时间令长京无数仕女倾了心,来谢家说亲之人络绎不绝。谢子绍不厌其烦,干脆躲入赵王宫内,每日拉着他闭门读书,弄得陆弘熙苦不堪言,谢贵妃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陆昭衍来极乐宫闲聊时说了这些事,洛文珺倒没什么表示,重夕却是急了,如今自己禁足,陆昭衍是洛文珺养子来看看母妃是理所应当,谢子绍却没理由来了。世族婚约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家要真看上哪家姑娘,怕是子绍哥哥也没办法。 陆昭衍倒像是知道重夕心思似的,笑道:“说也奇怪,谢家至今也没应下哪门亲事,按说谢少爷年纪也到了。” 重夕心内一喜,差点笑出声来,忙喝了口茶。 洛文珺正精心修剪着眼前的盆栽,闻言只道:“谢少爷如今春风得意,于婚事上自然不会马虎,想来最后娶的姑娘定然是百里挑一的。” 陆昭衍还是笑:“昭衍也不懂这些,也是偶尔遇到赵王,他同我讲的。” “谢少爷年龄到了,你年龄更是不小。”洛文珺忽然抿嘴一笑,美目直视陆昭衍俊秀的脸,“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可得趁早开口,母妃替你说去,免得晚一步便被谁抢了去。” “洛娘娘说笑了,昭衍军务繁忙,只怕成了家也是辜负了人家。” 这些年他为大周南征北战,向来是哪里仗最难打皇帝就将他派哪边去,军旅生涯九死一生,腥风里来血雨里去,这话倒也不是客套。 洛文珺却是道:“正因为军务繁忙,才更需有个女主人替你打理。男人征战在外,有人在家里等你,便是有个牵挂在心上,如此,才会懂得保重自己。你啊,别以为母妃不知道,有时候也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陆昭衍闻得此言,竟有一瞬间的愕然,重夕只见他眸光突然湿润了下,然而马上便恢复成平素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如此,昭衍先谢过洛娘娘美意了。若真有如意的女子,她亦愿意嫁予昭衍,那定然要由洛娘娘前去说亲了。” 几人打趣了一会儿,便有内监来请陆昭衍去凌霄殿议事。 晚一点,又有御前宫女来极乐宫送些皇帝赐的膳品,并告知圣上已经发话,今年春狩洛昭仪与宜城公主都要参加,务必好生准备。 洛文珺慢条斯理地谢过恩,打赏过来报宫女,又命人好生送她们回去,方回到倾香阁将消息告之等候多时的重夕,重夕开心地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了母妃的脖子。 春狩那日,不仅重夕解了禁足,连长年闭门不出的陆瑜德也出席了对谷神的祭拜仪式上。 她是嫡公主,虽不受宠,然名分到底在那,祭祀之时按礼制需走在陆瑗修前面,只是她衣饰简单,头上还别了一支白色海棠,在一众盛装丽饰的女眷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谢柔云站在妃嫔的队伍里,远远看到了陆瑜德,禁不住叹了口气,对一边的洛文珺道:“这孩子,性格随她母后的,怎么着也不会服软。这种日子头戴白花,皇上看到真不知会怎么想。” 洛文珺回道:“可不是,刚才没到上林苑时公主们去向皇上请安,妹妹就在旁边看着,皇上见到平川公主时的表情,真真是让妹妹倒吸口凉气。可平川公主倒还真是一点也不怕,顾自行礼如仪。” 两人在这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又看到陆瑗修客客气气和陆瑜德问了好,洛文珺正想赞一句卫国公主好教养,不料陆瑗修紧接着却径直往前一步,取过祭品,走至陆瑜德的位置上第一个行了祭奠礼。 一众人顿时大惊,顿时一片窃窃之声,谢贵妃霍然见到女儿如此大胆的行径,也有些不知所措。 陆瑗修却只作没看到众人目光,对陆瑜德施施然一笑:“姐姐,该你了。” 重夕站在两人身后,也是万万没想到陆瑗修会做出这样唐突的举动,不禁暗自捏了把汗。陆瑜德无论如何都是嫡亲公主,她只要不退让,陆瑗修今天就下不得台了。 这次春狩规模宏大,底下一些藩国使节与世家大族的代表并没见过几位公主,不知道台上出了什么事,更没想到衣饰最朴素的陆瑜德会是嫡公主,只在下边等着第二名公主前去献祭品行礼。 重夕见陆瑜德扫了眼众人,目光不经意地从自己脸上掠过,又落到了陆瑗修身上,后者并不言语,只一味甜美地笑着,却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 她身后不远处,便是对这一切只作不见的皇帝。 陆瑜德的手本来在衣袖内紧紧地握成了拳,但是当她看到皇帝视若无睹地进行着一系列祭祀程序时,表情突然一松,抚了抚发髻间的白花,也不多言,取过祭品,以庶出公主的步骤行完了礼。 陆瑗修大约是没料到平川公主会是这样的态度,端庄淡然,反是衬得自己一副急功近利的模样。当下便觉得无趣起来,重夕看她轻蔑地笑了笑,也不退后,神色坦然地占着陆瑜德的位置。 这一切原本就这么过了,谁知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来:“为什么瑗修姐姐刚才要去瑜德姐姐的位置?我也可以去吗?” 重夕大吃一惊,瑢婉今年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大型祭祀活动。宫里嬷嬷前前后后教了三天,她也认真,每一件事都记得牢牢的,见陆瑗修方才这么来一下,竟就这么嫩生生地问了出来。在场众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陆瑗修不言语,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下裹在礼服中一脸天真的小瑢婉,又将目光转向刘淑妃。 王怡洵冷笑一声:“果真是童言无忌。” 刘淑妃早已神色大变,对着谢贵妃就要跪下,被后者一把扶住:“你这是做什么?” 刘怀玉双目含泪,连声道歉,只说自己不好,没教会孩子何为轻重。 谢柔云的脸容凝重得像一块化不开的冰,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让她浑身散发出一种极为疏离端肃的气势。 她对刘怀玉一笑:“本宫坐到贵妃位置,何为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而后径直走到陆瑜德身边,将她拉到原本的位置,道:“这才是你平川公主该站的位置,怎么只被人抢先了一步,你就再不上去了?” “母妃你……”陆瑗修没料到第一个拂她面子的居然是自己母妃,顿时一张娇花般的脸涨得通红,恨恨地咬了下牙,小声道,“父皇都没说什么。” “整个长京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看着你父皇呢,你让他来管这种事不成?”谢柔云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身为大周的卫国公主,竟在这种场合做出逾制之事,你也不怕负了你父皇对你多年的宠爱。” 陆瑗修的视线迅速地扫了下周围,谢子绍作为新科探花,与状元榜眼站在一道,他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张俊秀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也看不清那记忆里星辰般的眸光到底落到了哪里。 是鲜妍得将春花都比下去的陆重夕么? 谷神的祭祀礼分三步走,统共献三次礼,此刻时辰到,礼官悠长的声调宣布第二祭开始。 谢柔云恭恭敬敬将陆瑜德引制首位,柔声道:“平川公主先请吧。” 言罢也不多看陆瑗修一眼,径直回到妃嫔的队伍内。 陆瑜德与陆瑗修深深对视了一眼,她们两人的眼睛都很亮,像匕首的光一样,都是凛冽而骄矜的样子,似是要在对方身上捅出几个血窟窿一般。 忽然陆瑜德像个得胜的孩子般咧嘴一笑,转身便取过祭品去了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