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自离去以后,近半月明月摘星楼就突然安静下来,再不见“踏破门槛”的情景,顺带着连杭州城都显得有几分冷清起来。 柳清风没有理由不继续悠闲度日,倒是稽离,自那天败于蓝衣之手以后,更加勤奋练功,平时变得越发少言寡语。 少了斗智斗勇的对手,柳清风变得越发无所事事。就连沈落枫,也好像突然变得无事可做了一般。 风轻云淡,天朗气清,院中花木沐浴日光里,竟闪着光芒。 柳、沈二人对坐凉亭,石桌摆放茶具一套,几碟江南小点,炉上茶水沸腾。 柳清风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他看了眼沈落枫,说道:“有件事我一直好奇。” 沈落枫道:“何事?” 柳清风道:“蓝衣为何会答应与你来明月摘星楼,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沈落枫饮了口茶,清香甘甜,回味无穷。听到柳清风发问,不禁一笑,说道:“柳大哥必定听说过‘生生不息’。” 柳清风点头道:“自然听过,这是一种□□,出自常寅之手。所谓生生不息,是在解药里多入一味药,二者混合,变成另一味毒。毒发时,服下另一种解药,又会产生新的毒素。如此反反复复,用来控制他人。莫非蓝衣中了此毒?” 沈落枫点头道:“没错,段叙生趁着蓝衣与我打斗之时,将毒涂在暗器上,若非应付我,蓝衣本不会中毒。” 柳清风道:“想必段叙生以解药威胁蓝衣。” 沈落枫道:“可惜蓝衣根本不在乎。” 柳清风奇道:“不在乎?莫非她懂得彻底解毒之法?” 沈落枫摇头,面上露出一分痛苦。 柳清风诧异,能让沈落枫露出如此表情,想必这个女子是十分特别的。 沈落枫又道:“她不在乎的,是她的生命。” 尽管柳清风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听到时,依旧感到惋惜。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却不想着如何绽放美丽,不憧憬未来的生活。随意践踏自己的生命,无喜无悲,不哭不笑,好像活着,又好像根本不曾活着。 难怪沈落枫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他们都是热爱生命的人,尽力阻止杀人性命这种事情的发生。遇到如此不珍惜自己的人,总是感到痛心的。 柳清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的心情突然变得不怎么好,闷头喝茶,如饮闷酒,一杯接着一杯。 沈落枫见柳清风模样,继续方才的话题,说道:“我知道虽然这种毒难缠,却也是能彻底解除的,于是我去找常谷主。” 柳清风的注意力被转移到沈落枫的话题上来,不自觉看向他,说道:“想必那老头子是绝不肯拿出解药的。” 沈落枫点头,笑道:“可我却知道他的一个秘密。” 柳清风挑眉,对于做情报生意的人,“秘密”二字是诱惑,是“商机”,他们好像不能允许这个世上有秘密的存在。所以,他对于这个秘密异常感兴趣道:“秘密?什么秘密?为何我会不知?” 沈落枫道:“那是自然,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了。” 柳清风听沈落枫如此说起,心里如猫挠一般难受,却也不追问,只是笑道:“所以,你用这个秘密换了解药。可是依我看来,蓝衣并不一定会真的感激你。” 沈落枫苦笑道:“你说得没错,可是她也并没有推辞。服下解药以后,她只说了一句话。” 柳清风不语,心中早已清楚蓝衣当时说了什么。 沈落枫道:“她只说‘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柳清风心想,果然,受人恩惠马上奉还,这样才不会有所亏欠。不与人有任何往来,便了无牵挂。 可是柳清风却笑道:“于是,你说你要调查事情真相,需要她出手相助。” 沈落枫笑道:“柳大哥当真了解我。” 柳清风点头,只有建立起与外界的联系,才能一点一点瓦解一颗求死的心。 只是,要让一颗顽石点头,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顽石会不会点头,没有人知道,如今也没有人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二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出现得悄无声息,静静地站在凉亭外,双眼盯着煮沸的茶水。 柳清风一笑,斟了杯茶,放在石桌最边缘的位置。口中说道:“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喝一杯。” 客人站立原处,目光望向那杯茶。忽然,长袖一挥,那茶杯竟如长了双眼睛一般,落于那人手中,不见任何一滴茶水溢出。 柳清风笑道:“阁下身手不凡,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客人伸出一只手来,指向沈落枫道:“我要他。” 柳清风不禁看向沈落枫,却见他面不改色正喝茶,对于方才言语似充耳未闻。 柳清风笑笑,不再言语。 那位客人也不言语,安静站立。 沈落枫不动声色,只顾饮茶。 时间慢慢流走,院中依旧无人言语,只有清风拂过花木带起的“沙沙”声。 坐着的人依旧坐着,站着的人纹丝不动,不见一丝疲劳的狼狈。 沈落枫终于放下手中杯盏,说道:“我已说过,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不需要任何报答。” 客人道:“那是你的事,你不要,我偏要给。我不愿亏欠任何人的,所以你必须要答应。” 沈落枫无奈至极。 柳清风兴趣盎然,不禁起身来到那位客人面前,不停地打量他。这是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眉宇间的气质完全不像行走江湖的人,倒更像是哪家的少爷。他的皮肤白皙,身材比起江湖人略显瘦弱。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柳清风问道:“阁下是谁?” 客人这才看向柳清风,说道:“你若劝服沈落枫,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柳清风笑了,道:“你可知此处是何地?你不告诉我,我便真的不知道了?” 客人道:“你或许能查到你想查到的,但你却查不到我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柳清风挑眉一笑,被眼前这个男人吊起了胃口。不禁说道:“至少你得让我知道要让落枫答应的是什么事情吧。” 客人道:“我要成为他的属下,为他办十件事,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柳清风笑道:“想报答救命之恩,不一定要成为他的属下。” 客人毫不留情道:“那是我的事,你只需帮我劝服沈落枫即可。” 柳清风暗道有趣,他已经很久没遇过如此有趣之人了。这天底下,竟有人强迫别人收自己做下属。这着实是件有趣的事情,也是一件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 沈落枫道:“沈某惯了独来独往,实在不需要属下。” 客人道:“你瞧不起我吗?” 沈落枫道:“在下自然不是那个意思。” 客人道:“你却让蓝衣跟着你。” 沈落枫一愣,心知对方有所误会,便解释道:“她与阁下不同,她如今身份不明,更是出手刺杀铸剑山庄庄主之人。” 客人道:“莫非要变成一个杀人者才能成为你的属下?” 沈落枫摆手道:“自然不是。” 客人道:“如此,我便去外面杀他个片甲不留。” 柳清风“哈哈”一笑,忍不住道:“你若天真以为模仿蓝衣,落枫就会答应你。我看你还是放弃,倘若你出去大开杀戒,恐怕没命再见到他了,又何来妥协?” 客人不语。 柳清风道:“这世间之人唯恐他人讨债,你却偏要往上凑。若是多几个你这样的人,谁还敢行侠仗义了。” 沈落枫道:“你是否定要为我做事?” 客人点头道:“那是自然。” 沈落枫道;“好,既是如此,我便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客人道:“什么事?” 沈落枫道:“我要你行正道,帮助弱者。” 客人道:“这只是第一件事。” 沈落枫摇头道:“这不止是一件事,甚至不止十件事,你若真能做到,便是一生的事。” 客人道:“你难道就不想我为你做些什么?” 沈落枫笑道:“你每做一件好事,我便能少做一件,这难道不是在为我做事?” 客人沉吟不语。 柳清风提起炉上的小壶,为沈落枫和自己的杯中注满茶水。心中不禁一叹,几年前他们一同行走江湖,帮过的人也算不少了。他柳清风行善举从未想过要人报答,沈落枫自然也不是那种人。所以,每每有人欲报答时,他们便说出与沈落枫方才所说相似话语。 人欲行善十分简单,坚持行善便不会简单。他们深知这个道理,所以说出的话从不较真。只可惜,这是江湖,人的江湖。人本身不分善恶,可怕的是人心。 这世间最为多变的,也是人心。柳清风早已看透,人心再如何变,为的都不过是相同目的。算计、杀戮,即便得到天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数十载以后,一捧黄土,方寸土地,灰飞烟灭。 所以,不及而立的柳清风竟感到累了,决定在京城安顿下来。京畿之地,诸多纷争,最终搬到这风景如画的江南,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他的兄弟依然还在坚持,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柳清风有时候很想问一问沈落枫,他会不会感觉到疲惫。 但是他也知道,多余一问,不如给予他最大的支持,成为他强有力的后盾。 柳清风收回飘得很远的思绪,他看着站在凉亭外的客人,心中竟生出一丝期盼,希望这一次,能有所改变。 客人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腿走向凉亭。一步一步走得缓慢,似乎边走边下着某个决定。 最终他在沈落枫面前停下,低声道:“沈落枫,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的决定可有所改变?” 沈落枫抬头,冲他一笑,道:“不变。” 客人点头,对沈落枫道:“我叫蔺楚,总有一天,你会亲自来找我。” 蔺楚将小杯盏放在石桌上,再不看二人一眼,纵身而跃,不见踪影。 柳清风忽地拍桌而起,诧异道:“竟然是蔺家人!他竟然是蔺家人!” 沈落枫不解道:“柳大哥莫非与蔺家有过节?” 柳清风道:“落枫,你难道不知蔺家人修道,修道之人能活过百岁。既有百岁,必定了解百年前的江湖!” 沈落枫道:“修道之人超脱于世,江湖之事未必清楚。” 柳清风道:“落枫,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沈落枫摇头道:“柳大哥可想过,蔺家人一心修道,江湖纷争杀戮太重,若将其牵扯进来,岂非是造孽。” 柳清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也罢也罢。” 沈落枫道:“多谢柳大哥。” 柳清风摆手,无奈道:“谁让我是你大哥,既然你不愿将蔺家牵扯进来,我们便再想其他办法吧。” 沈落枫道:“柳大哥……” 柳清风阻止道:“千万不要说感谢的话,更不要说不让我牵扯进来这种话。你不要忘了,此次来我这里是让我帮忙的。” 沈落枫道:“柳大哥,你明知那只是托辞。” 柳清风道:“我可不管那是什么,我们既是兄弟,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沈落枫正欲进行一番劝说,柳清风却头也不回地走出凉亭,他的话语飘散在空气执行:“就这么决定了,明天随我去个地方。” 青天朗日,地落尘埃。 此生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