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铸剑山庄。 柳清风抵达扬州时,已经是傍晚,他身着一袭青衣,倜傥风流。嵇离安静地跟在他身旁,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少年,不知他有何本事,竟能跟在明月摘星楼楼主身旁。 嵇离无视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他觉得这一次跟随柳清风来扬州是件无聊至极的事情。他本以为应酬这件事只存在于商贾之间、庙堂之中,江湖人应当是一匹马、一壶酒,仗剑天涯。 可是如今…… 嵇离皱眉,暗中瞪了眼走在前面的柳清风,腹诽道:“狡猾的老头儿。 ” 柳清风微微一笑,嵇离的目光灼灼,他又怎会对此一无所知,暗笑这个孩子气的少年竟装作成熟模样。 两旁商铺缓缓点亮烛灯,夜幕即将降临。 柳清风走在前,难得安静不发一言。 嵇离难得放松心情,在这万家灯火陆续点亮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宁静。 四周仿佛都是欢声笑语,传来各种各样菜肴的香味,嵇离甚至能听见几乎不可闻的咀嚼声。 空气之中散发着同一种味道,那是一种安心、一种静谧,更是一种美好。 可惜,总有人要煞风景。 明月摘星楼的人出现在柳清风面前的时候,那份难得的宁静就此打破,嵇离面无表情地跟在柳清风身后,踏入那庄严大气的山庄。 柳清风的脸色也因为前方那人的出现不再悠然,皆因司徒景天所托之事,没有结果。 蓝衣的身世,根本无从查证。她就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蓝衣看上去是一个性子极冷的人,倘若认真看她的眼睛,才会明白,她眼中那一抹不是冷漠,而是空洞,她仿佛与这个世间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关联。 柳清风暗暗思忖蓝衣的事情,他三人已来到铸剑山庄的会客厅里。 司徒景天、常寅与卓夫人早已在厅堂等待,见到柳清风俱是精神一震。 柳清风拱手道:“柳某见过各位。” 司徒景天摆手,说道:“柳楼主不必多礼,请坐。” 柳清风也不客套,撩袍坐下,立即有人奉茶。 司徒景天道:“不知老夫所托之事,柳楼主可是有结果了?” 柳清风自袖中拿出一封信笺,说道:“这是楼中弟子所查结果,请过目。” 有弟子接过柳清风手中信笺,双手奉上至司徒景天面前。 司徒景天展开信笺,面色陡然改变,递给一旁卓夫人与常寅二人。 二人一看信笺,俱是面色一变。 那常寅自太师椅上起身,问道:“这是何意?” 柳清风唇角含笑,说道:“此信笺自传回便未开封,我亦不知其中写了些什么。” 常寅将信笺递给柳清风,却见其上空白一片,竟没有半个字。 柳清风道:“这信封与信笺皆是明月摘星楼之物,至于这信笺上空白无物,便是结果。” 常寅道:“这算是什么结果?” 柳清风道:“明月摘星楼虽是情报门派,其内弟子却也都是血肉之躯,自然不可能事事皆能查到。” 常寅冷然一笑,说道:“看来明月摘星楼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却没有半分能耐。” 柳清风道:“晚辈自是不如前辈那般本事高强,还请前辈指教。” 常寅不悦,不再言语,闷声坐回座位之上。 司徒景天道:“蓝衣的身世竟连明月摘星楼亦查不出,看来此人绝不简单,莫非与那歹人是一伙的?” 柳清风疑惑道:“莫非司徒庄主有头绪?” 司徒景天道:“实不相瞒,段贤侄被那歹人所伤,而我等至今却未查出那人身份。” 柳清风一抖手中折扇,动作一派洒脱,说道:“这倒奇了,如今这江湖竟不习惯自报家门的吗。” 司徒景天道:“这正是奇怪之处,根据段贤侄与沈贤侄那日所见,却是那蓝衣受到歹人诛杀。” 柳清风道:“窝里斗?还是本身就是对头?” 卓夫人却突然道:“我看不似窝里斗,那日若非蓝衣出手,恐怕今日我已不能坐在这里了。” 柳清风道:“如此说来,是蓝衣救了夫人,又与那歹人相斗,既然如此,他们便不是一边了?” 卓夫人迟疑不决道:“这……” 司徒景天道:“这便是奇怪之处,那蓝衣态度却又不像是白道中人。” 常寅没好气道:“没错,那丫头还企图刺杀司徒兄。” 柳清风沉吟道:“看来此事甚是复杂。” 司徒景天又道:“柳楼主不如在舍下暂住几日,一同商讨此事。” 柳清风拱手道:“那柳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司徒景天吩咐道:“来人,带柳楼主去客房。” 立马有弟子上前,引柳清风往内院走去。 常寅冷哼一声,道:“好个狡猾的小子,竟跟我们玩把戏。” 卓夫人却道:“二位大哥,我看柳楼主似乎真不知情,之前我们派人前去查证同样一无所获。” 常寅道:“这小子必定知道些什么。” 卓夫人道:“常大哥的意思是,柳楼主与蓝衣熟识?” 常寅道:“他可是沈落枫的结拜大哥。” 卓夫人道:“奴家实在想不通,那日见沈公子是帮着我们的,可似乎对那蓝衣亦是相护的姿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徒景天道:“老夫亦是想不通此事。” 常寅道:“我看这事好懂得很。” 司徒景天奇道:“常兄有何高见?” 常寅道:“这江湖儿女不在乎就是侠义豪情,又或者儿女情长。” 卓夫人惊愕,说道:“常大哥的意思是沈公子与蓝衣有男女之情?” 常寅道:“除此之外,没有理由如此护她。” 卓夫人道:“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了,蓝衣本不是恶人。” 常寅道:“那她为何刺杀司徒兄?” 卓夫人无言以对,心中隐隐有些疑惑。 柳清风跟随家仆来到客房,铸剑山庄十分客气,为他收拾了一间单独院落。柳清风自然知道,司徒景天明面上显示待客之道,实则将他留下,只是为了方便监视,不过他既然敢来,便不怕。 稽离一直没有说话,像影子一样跟着柳清风。此刻,他却默然离开了。 如今柳清风双手背于身后,站立院中。稽离知道,柳清风想起了一些往事。 柳清风想起沈家旧居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如今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不知今年那花开得如何。 又想起初遇沈落枫时的情景。 那时,还没有明月摘星楼,只有京城的酿花楼。 酿花楼是秦楼楚馆,却也仅限于附庸风雅,弹琴论诗,饮酒谈天。 说起酿花楼,其前身是一间妓院。 他的母亲曾是京城第一名妓,相貌才情样样上乘,风月场中没有人会付诸真心,可惜她偏偏爱上了贵族公子。 二人曾有过一段十分美满的时光,后来便与每段类似故事的发展相似。贵族公子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拒绝给母子二人一个名分,甚至狠心将二人赶出家门。 柳清风的母亲是位烈女子,毅然决然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柳清风回到京城。 亏得其母亲有些积蓄,在京城置下一处小屋,屋子虽不大,却也足够母子二人居住。 只可惜,柳清风的母亲因旅途中遇上一场大雪,染了病,未能及时治愈,以致落下病根。后又因独自抚养柳清风长大,积劳成疾,在他五岁的时候便离开了他。 自那日起,柳清风从一个无爹的“孽种”变为无爹无娘的“野种”,受尽欺辱,连宅子也给人霸占了去。 柳清风四处流浪,直到七岁那年,遇到师傅,才有落脚之处,生活才慢慢变得好了起来。 柳清风的母亲受了许多苦,却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半句父亲的不是。直至他入江湖之后,四处打探当年之事方才知晓其事情经过。 于是,在他入江湖的第三年,便买下酿花楼这块地,重新建了这楼。 柳清风向来瞧不起满口仁义道德,私下却肮脏龌龊之人。 天下许多“正人君子”瞧不起这秦楼楚馆中的女子,他柳清风却偏偏要让这种人大把大把地掏银子。 柳老板的算盘打得响,生意做起来亦是越来越红火。 便有心怀不轨之人,妄图掳来清白女子以此大赚一笔。柳清风自然心知肚明,这种人的下场通常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那些被拐来的姑娘,他命人送回家去。若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便留在楼中。 渐渐的,柳清风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吸引来了沈落枫。 柳清风见到沈落枫那天,正好是一个不错的艳阳天。好容易得来一个悠闲时刻,他抱着一坛酒,慵懒地坐在屋顶上晒太阳。 却见一白衣翩翩少年郎走入他的楼中,柳清风暗叹少年好气度,眸正神清,一看便是正人君子,不禁心生结识之意。 于是柳清风便叫楼里姑娘好生试探了这白衣少年郎一番,却没想到将这江湖侠义客戏弄得满面通红。 柳清风看着沈落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迫模样直道有趣,这楼里姑娘亦是十分喜欢这位没脾气又害羞的江湖大侠。 二人的兄弟情谊从此开始,这一结拜已过去数载。虽比不得血缘至亲,却也是不分彼此。 最令柳清风欣赏的是,沈落枫虽出身名门望族,却从不摆出高姿态,为人很是谦和。 思及此处,柳清风倏然回神,只因他的院子里,来了一位“客人”。 站在柳清风院门口的人正是司徒映雪,她听闻柳清风到来,原以为沈落枫一道来,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半路才知只有柳清风一人,本打算离去,却还是来了。 柳清风转身,微笑道:“司徒姑娘。” 司徒映雪抱拳道:“柳楼主。” 柳清风道:“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司徒映雪犹豫道:“我…我就是来看看。” 柳清风笑道:“看谁?” 司徒映雪看柳清风笑容只觉心虚,便提高了声音说道:“此处只有你一人,我自然…自然是来看你的。”司徒映雪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后面连自己都不信自己所言,似察觉不妥,便又说道:“杭州时,多谢楼主款待。映雪得知楼主到来,便亲自过来感谢你。” 柳清风说:“姑娘客气了,柳某多谢司徒姑娘关切。” 司徒映雪撇嘴,又道:“那个…那个…”支吾半天却没将话说出口。 柳清风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司徒映雪道:“沈大哥他…为什么没来?” 柳清风道:“落枫有事要办。” 司徒映雪道:“不知道沈大哥忙什么,我能否帮得上忙。” 柳清风沉默,心中叹气,暗忖道:“落枫啊落枫,你可怎么办呢?两个姑娘为你芳心暗许,到时候你可不要红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才好。” 司徒映雪见柳清风不说话,本打算离去,可是真正想问的事情还没问过,便也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柳公子,你是沈大哥的结拜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叫蓝衣的姑娘和沈大哥是怎么回事?” 柳清风奇道:“姑娘何以如此发问?” 司徒映雪道:“我听常伯伯他们说,沈大哥和那位蓝衣姑娘之间……恐怕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柳清风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说道:“你认为呢?” 司徒映雪急忙道:“我自然相信沈大哥不是那种人。”似想起什么,语气又失落起来,说道:“可是,他们却说,沈大哥遇见蓝衣姑娘就变得不分青红皂白,罔顾侠义。而且…而且沈大哥对蓝衣的态度……” 柳清风道:“是与不是,又何需问他人。” 司徒映雪疑惑道:“柳楼主此言何意?莫非我认为沈大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吗?” 柳清风笑而不语。 司徒映雪不明所以,却也不再纠缠。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果沈落枫与蓝衣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便想尽一切办法杀掉蓝衣;如果沈落枫与蓝衣是清白的,倘若最后能够证明蓝衣并非是歹人,她也愿意接纳蓝衣,与她成为朋友。 她相信,她这样的决定是恩怨分明的。她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她绝不能无端妒忌蓝衣,更不能随意怀疑她的意中人。 柳清风又在暗自叹息,他满怀心事、满怀忧虑,也不管司徒映雪还在院中,转身回到屋内。 嵇离坐在屋里,端着茶杯,幸灾乐祸地看着有些恍惚的柳清风。 柳清风道:“你这么看着我是何意?” 嵇离道:“见到你不开心,我就很开心。” 柳清风苦笑道:“你怎知我不开心?” 嵇离道:“你没有开心,便就是不开心,而这却是值得我开心的事。” 柳清风道:“我在为落枫担心。” 嵇离道:“你竟然也会为别人担心。” 柳清风道:“我自然也会为别人担心。” 嵇离难得感兴趣道:“你在担心什么?” 柳清风道:“我在担心,落枫的处境。” 嵇离却道:“你担心的完全没有道理。” 柳清风道:“为何这么说?” 嵇离道:“沈大哥是个男人,英雄气概,有担当,有底气,有实力。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私心,有渴求。他知道自己怎么选择,自然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你瞎担心他的处境,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能助他,做些对他有益的事情。” 柳清风看着稽离,面上逐渐露出笑容来。 嵇离的脸色一沉,暗自懊恼自己多嘴,又中了柳清风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