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愣的时间并不短,这番微妙的异样全落入寇淮眼中。半晌后,他笑了笑,开口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今日你来藏书阁,所为何事?” 沈兮迟这才回过神来,用一个浅笑掩饰过自己的失态,步履极快走至一旁,道:“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看,你这儿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妖鬼之书。” 沈阿公那儿偷偷留下的《百鬼谈》只有上卷,终究不完整,既然沈阿公都不知道那妖为何物,答案很有可能就在《百鬼谈》下卷中找得到。 寇淮是金陵首辅,手眼通天,也不知他这儿会不会有此书。 他倒坦然,当下承认,“我有那套《百鬼谈》。” 沈兮迟面露喜色,“那你快……” 时间不等人,若他们能早点弄明白燕子矶的妖到底是什么,也就能早点将成宝和其他孩子救回来。 她的话音未落,寇淮就将她打断:“《百鬼谈》是大越禁.书,私藏禁.书可是砍头死罪,你说我凭什么把这样重要的把柄主动送到你的手里?” 他斜眼睇她,虽然口中说着什么“砍头死罪”,面上却笑得怡然自得,似乎一点都不把这个法令放在眼里。 救人要紧,沈兮迟没心思和他继续将这太极打下去,看他的样子,也从未忌惮过自己发布的那道法令,就没必要在自己眼前演一场假惺惺的戏。 说白了,他就是要听到自己的筹码罢了。 若沈兮迟还是镇国长公主,奇珍异宝、大小官职都是她的筹码,就算对方想要燕都一座府邸,她都能准许他随便挑—— 然而一朝移魂换魄,她现在除了这身美艳皮囊,还有什么值得寇淮看得上眼的筹码? 她皱眉思索片刻,却还是不解其意。 “你到底想要什么?” 小心试探不如简单直白来得痛快。 寇淮正有此意,爽快答道:“你不若说说看,你到底是……” 话说到这,后半段突然被他打了个回旋,吞回了肚子。寇淮似乎临时改了主意,转而改口道:“算了,我还是换。” “什么?”沈兮迟一脸警觉。 “……我还未曾想好。”寇淮笑得狡黠,“这个不急,我以后想到再说。现下你得先向我保证,你不会偷偷摸摸去报官,说我府内私藏了禁.书,给我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沈兮迟:“……” 她怎么读出一点得寸进尺的意味啊。 奸佞小人就是奸佞小人,竟然还有将她的承诺放到以后再来兑现的道理。难道以后他让她去杀人,她也会乖乖去做? 可笑,以后自己自是找机会赖掉便是了。 ——罢了,管他什么目的,左右她早就想一直留在寇府拿到一张通行路引上京,顺便从寇淮口中套出点燕都的形势。她暂时还能待在寇淮身边,也算双赢。 思及此,沈兮迟伸出一只手:“好。一言为定。” 寇淮指尖略微冰凉,也伸出一只手,手心握拳,朝沈兮迟的大拇指上认真地按了一个印。 “一言为定。” * 寇淮偷偷留下的那套《百鬼谈》,就藏在他书房多宝格下方夹层内。 《百鬼谈》分上下二卷,相传是前朝风月室主人所作。 这风月室主人神秘至极,不仅没有人知道他姓字名谁,来历为何,更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一个存在的人……抑或妖。 毕竟,他记录了如此多妖鬼,事无巨细,详实逼真,似与这些妖鬼朝暮为伴,因而无所不知。 这本书刚出世的时候,还多遭世人耻笑。可时间一久,人们渐渐发现——《百鬼谈》中记录的这些妖鬼,在后世一一出现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渐渐地,这本书便成为了方士、道长、除妖人的案头必备书目,每遇妖邪,必定将此书拿出来翻一翻,寻求破解之法。 同样,百姓们也对此书津津乐道,传阅于街头巷尾之间,倒成了一本猎奇录。 这几十年来,妖鬼渐渐被除尽,天下太平。沈兮迟自出生后,长于深宫,从未见过妖,本来就对妖鬼之事多有偏见。 更何况,前几年宫里还出了那事。此后她便下定决心,要将此等妖言惑众的书一网打尽,终于,她在新帝即位后得偿所愿,彻底禁了《百鬼谈》。 这事说来也讽刺。 几年前的沈兮迟万万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向人讨来这本禁.书,秉烛彻夜研读。 这天,她捧着《百鬼谈》的下卷,从傍晚一直读到子时过后。 夜晚的寇府寂静无声。因在冬日,夜虫嗡鸣声都疲怠许多。侍卫长尹铭打了一个哈欠,出门夜起撒尿,却见对面跑过来一个素白色的身影,风一般就冲到了眼前院门外。 “寇淮!寇淮呢?他人在吗?!” 声音微喘,焦急万分。 尹铭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正是住在后院东厢房的沈小姐。 只见她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头上毫无饰物,穿的还是夜里眠休的轻薄内衫,想来是已经洗漱完毕准备就寝,却因为什么事,这样不顾仪态地跑来找大人啊…… 够主动。 尹铭私心觉得,今个儿白日他跟着映绿押在沈小姐身上,似乎押对了。 他没敢往她胸前看,轻咳一声,迅速挪开目光:“大人应该还在书房……” 话还没说完,沈兮迟已然又化作一阵风,“嗖”地在他眼前消失。 饶是尹铭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也被沈兮迟迅捷的动作挑得眼花缭乱。 他看了一眼沈兮迟消失的方向,嘀咕一声:“大人又不会跑,有必要这么急吗。” 随后甩甩脑袋,伸了个懒腰,径直往净房走去。 …… 寇淮没睡,却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一份从陪都卫手中截下的密报。 陪都卫是受皇帝直接管辖的军事势力,从不上阵杀敌,主要在燕都、金陵和南方各州府之间传递情报。 只不过——听说陪都卫背后的主人从来都不是龙椅上那个小皇帝,而是他的长姐、如今的镇国长公主沈熙。 寇淮一直都知道,那个权倾朝野的女人视自己为仇敌,对自己存了十足的戒心,送来陪都金陵的消息也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 纵然如此,每次收到陪都卫从燕都带来的消息时,他都会亲自接收,仔细过目。 只是最近,寇淮敏锐地感觉到,时局似乎有些不对劲。 按照惯例,每月初七,他会收到一次来自燕都的消息,就算是正月也不例外。 然而这个正月初七,燕都那边杳无音讯,陪都卫也不见了踪影。他暗中派人去燕都打探消息,却屡屡被拦在城外。 总算在今日,手下人好不容易在苏杭附近搜寻到一个陪都卫的踪迹,并从他手中截下一封密报,连夜就给寇淮送了过来。 寇淮拆开火漆封缄,里面只装了一张纸,一行小楷娟秀端雅。 ——“熙平已除。” 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寇淮猛地瞪大了眼睛,右手不自觉紧紧握成拳,骨骼咯响,青筋暴露。 密保很短,只有四个字。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直到确定那纸上不再会有更多的字了,密保翻落脚边,他右手捂住眼窝,双肩微颤,喉咙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熙平已除……已除是什么意思?是她已经死了?还是她被人囚禁了? 寇淮不敢置信。 那女人,那样野心勃勃、踌躇满志,是要流芳彤史、彪炳千秋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金陵首辅、南方第一权臣寇淮,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男人,第一次这样惊慌失措。 他的眼角微微发热,在这一瞬蓦然想起,那年第一次看到沈熙时的场景。 自此之后,十余年。 他喜欢了沈熙整整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