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儿湛蓝,白云金日,鸟雀叽喳。 用过早饭,云桑二门上去吩咐赵妈妈套了车,方回来。 虞宓今儿穿了前儿府里给姑娘们做的衣裳,一身浅色长裙,挽了飞仙髻,端的容色逼人。 站在西洋全身镜前,东照西照,云柳手上搭着衣裙,时不时帮着规整。 待云桑进屋子,忙拉了人来问,“我说那五彩蝴蝶佩搭这一身裙子,多好看,总不得上上下下全是素淡。” 虞宓手里拿了几块上好的玉佩宫绦,往腰间比划,笑道:“还是这块墨玉好呢,既不喧宾夺主,也没暗淡不争。和我这裙子相得益彰,很是融洽,便这般罢了。” 云柳白了一眼,“我瞧着一点儿亮色也无,姑娘这般的品貌,岂不是可惜。” 虞宓将墨玉系在腰间,挑了个香囊戴上,笑道:“我就觉着挺好,素素淡淡的,合我的胃口。” 云桑听了好半晌,这才接话笑道:“衣裳穿在人身上,自然要自个儿先舒坦才是,咱们姑娘喜好如此,你可争个什么呢?” 云柳将衣裳皆收进衣柜里头,再把小饰物该挂的挂、该装的装,一面道:“可不是吗?姑娘不止喜好清淡,连性儿也平淡呢。不见自五姑娘好了,咱们在外头说话也不好使了。以往府里进了什么不是先紧着姑娘,便是姑娘谦让,那些人也知该如何的,如今可再不能了。小厨房里要碟儿点心还得排在五姑娘后头呢,姑娘要不是咱们二房独一个,早叫那些人忘哪里去了。” 虞宓静静听她说,抚了一抚腰间的穗子,面容淡淡的。 云桑朝云柳使眼色儿,云柳只当没瞧见,在姑娘身边当久了大丫鬟。 便是自身恭敬有礼,事事谦逊,也不少人推着更看重体面。 不是她为自个儿委屈,一个丫头,府里赏口饭吃,还奢求什么呢。 她家姑娘自来不是个多事性子,处处为旁个考虑,那些人岂有不看人下菜碟儿的。 因道:“往常咱们院子里有个什么事儿,还没说呢,哪些个理树除草的、养花买办的,什么时候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似的,赶在前头,办的妥妥当当。如今啊,全捧着五姑娘去了,前儿那夏婆子托我在院子里给她女儿寻个缺儿,我算哪门子有脸面的,如何答应,不想转头便求到五姑娘屋里,果不其然呢,她女儿便进来了,如今瞧着我,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云桑暗叹口气,给虞宓添了杯茶,勉强笑道:“姑娘别多想,那丫头这几日不顺呢,芝麻大的小事也值得发作一番?” 虞宓眼儿不错,瞧着一处,圆润细长的手儿转着杯沿,半日方道:“我也知,跟着我这么个主子,委屈了你们。咱们一大家子过日子的,还没个磕磕跘跘。府里捧高踩低是常事儿,好歹我是正经姑娘,谁个敢真委屈我?不过少费些口舌,不与她们争执罢了。” 云柳近日来很是受了些闲气,便过来道:“姑娘,说句拿大的话儿,咱们好歹一处儿长这般大,我可是那等恃宠生娇的?不是她们惹人嫌,我何苦刻薄自个儿说这些闲话。” 虞宓放下茶杯,“我知你受了气,你倒叫我如何呢,为这些个小事儿排喧人一顿不成,不是闹的众人皆知?” 云柳道:“就是仗着姑娘性儿宽恕,那起子小人才这般的,姑娘好歹有点脾性,也叫她们知道厉害。” 虞宓先前觉着云柳小题大做,过于外乎体面,现下却是好笑,好歹她的丫头为着她。 因笑道:“好丫头,我错了还不成,往后再不敢了,谁个再给我们云柳姑娘气受,我第一个不饶她!” 云桑上前去推了云柳出门,“罢了罢了,姑娘跟前念会子亏欠便得了。你当谁跟咱们姑娘一样好性儿,纵的你越发狂了,出去忙你的罢!” 云柳话未说完,心不甘情不愿叫云桑推出去,便也自去理事。 一时云桑回来,虞宓方道:“云柳说的可是真的?那些个婆子便这般怠慢?” 云桑笑了一笑,“姑娘如何不知,那些个人眼里只认钱爷爷呢,那日打赏给得多了,可不是满嘴奉承;那日少了一二文钱,便歪嘴斜眼儿,有什么打紧,自来便是如此。” 虞宓道:“我何时在意那些小钱了,不是来人便有赏的?” 如何以往赏了好好的,现下却不中用? 云桑笑道:“那也没个比较不是,往常只姑娘跟四姑娘时常手里松些,姑娘又是极好的性子,谁个不愿来亲近呢。现下不说五姑娘打赏的比之姑娘多了好几倍不至,便是八姑娘也时常给呢,便显不出姑娘了,也是合理。” 虞宓点一点头,若有所思,喃喃道:“这般便罢了,随以往就是,理会那些个做什么?” 云桑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给下头人的打赏,也是主子的体面呢。比着少了,在那起轻狂人眼里,可不是姑娘矮了一头。” 虞宓笑道,“我管它呢,本是份内事儿,该她们的活,体谅辛苦,赏些茶水钱,还给出不是了?” 云桑自里间拿了东西出来,笑道:“可不是,俗话说‘斗米恩,升米仇。’正是这个理呢,依我看来,五姑娘时常打赏人的赶上半月月钱了,这般倒不好了。” 一来那些见钱眼开的,少不得便把一样的差事分了轻重缓急,慢待了其他姑娘。 二来府里自有规矩,倒乱了规章,只这话叫她们屋里的人说出来,很有些牙酸的意思,倒叫人不好提了。 主仆二人说了会子话,虞宓便带了云桑出门去。 自府里出来,先到一品屋去瞧了新来的时事书刊,便见一面墙高的书架子上皆摆的《齐天大圣》。 随手拿了一本,翻了一翻,装潢倒精致,纸页光滑细腻,字迹工整。 虞宓回身跟云桑笑道:“不想过了这许久还这般多呢,我瞧着也没甚好看的,读完便忘了,一时打发时候尚可,细细品来便罢了。” 这一品屋的掌柜乃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主儿,瞧着来来去去的客人穿着便知晓些底细了。 虞宓领了几个丫头进来,只一个贴身跟着,其他几个不远不近缀在后头,举止间教养尽显。 况她虽戴着幕篱,瞧不出模样儿,但身段苗条,窄肩细腰,一身浅色衣裳,料子瞧着便不俗。 想来必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这般想着,便细细留神瞧她皆看了哪些书,不想便听到这么一句。 当下上前拱手笑道:“姑娘可是小瞧了这话本子,虽说姑娘不大感兴趣,痴迷与这个的可不少呢。” 云桑瞧人上前,细细打量了几眼,这前台掌柜一身褐色长袍,三十好几的模样。 面容普通,说话间嘴边的羊角胡子翘起,笑时一双眼儿便眯成了一条缝,瞧着倒老实诚恳。 只外人如何能近姑娘的身,便朝前行了一小步,挡了虞宓半边身子。 虞宓将书放回去,换了一本,笑道:“他们痴迷他们的,与我何干,你很不必说与我。” 若她也是个读者身份,或也觉着新奇,只这书得以出售有她一半功夫。 自个儿写的,便也没那么容易叫书中人物唬住。 那掌柜的笑嘻嘻随在一侧,请了虞宓去瞧新出的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不是我夸大其词,只这么一部书出来,不知叫多少人赚了呢,那作者拿的只有少的。” “哦?”这个虞宓倒来了性儿,“旁个如何用这个赚钱呢?我倒不知。” 那掌柜的得意洋洋,悠哉笑道:“姑娘细想想,这书中人物何其多,且各有各的可怜可爱之处,喜好哪个的都有。那些个小摊小贩也聪明呢,便说那云桥下每日捏面人的,一人一个,小娃娃可喜欢这个,再有那耍皮影的、那戏团子、千行百业各有联系,也是养了一方人呢。” 这倒有意思,原以为不过写个话本子,还有这般好处,虞宓不由一笑。 “那是我唐突了,想来这么多人追捧,自有它的好处呢。” 掌柜的忙道:“那姑娘可否再瞧瞧,送给相好的姊妹们,也有个新意不是。” 虞宓跟云桑两个皆掩嘴轻笑,可怜这掌柜的费了半日口舌,原是为推销呢。 她们想要多少没有呢,虞宓未作理会,自顾自沿着书架走。 却说正要从二楼下去,不想转过来便瞧见几人。 打眼一瞧,却是虞宸跟虞萱,再有她从未见过的公子跟一位姑娘。 几人见着皆是意外,虞宓先迎上前去问候,虞宸随意问了几句,方笑道:“不知妹妹也出门呢,先知晓,咱们便一道儿。” 却没跟虞宓介绍同行的人,虞萱躲在后头,一脸不自然,既有些无措又带些羞怯。 虞宓细细打量了众人几眼,摘下幕篱来,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儿来。 跟虞宸一道的两人想来没瞧见过这般貌若神女之人,当下便有些愣。 虞宓笑道:“我也忘了问,五姐八妹还要到哪儿去?我倒是出来有会子了,便该往回走呢。” 这般说了,若虞宸有意邀她一道儿,便会直说。 若无意,不过嘱咐她路上仔细的话罢了,与两方皆无妨碍。 果是虞宸瞧了身后几人一眼,转头来笑道:“这般便不邀妹妹一道儿了,想来二婶在府里等着呢。” 虞萱这也忙道:“咱们也没旁的事儿,过会儿不过过去五姐的‘不羡仙’坐会子便回,七姐自可先回去。” 虞宓笑着点头,“这般便是了,你们自去,我也回了。” 一时,几人别过,虞宸带了人与虞宓擦肩而过,走出好些远了,那兄妹二人还回头瞧。 虞宸不意间瞥见,笑说,“可是没见过这般的美人,傻了不是?” 那位姑娘上前去挽住虞宸胳膊,嘻嘻笑道:“真个白活了这些年,姐姐这般厉害,姐姐的姊妹也是人中龙凤呢。萱姐姐温柔可亲,方才那位姑娘又是哪个?我瞧她通身的气派,当真世间都少有。” 想她梁家也是京都商户里的佼佼者,又没有那些个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是以她也是时常跟在父兄身侧外出的。 走南游北的,见过的姑娘也不少,不论是北方骑马舞剑的豪爽派,还是南面吴侬软语、弱柳扶风的婉约派,便没一个容颜赛过方才的姑娘。 惊鸿一瞥,再难相忘,梁思思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还是她以往见得少了。 自打跟虞宸相交,来去相识的皆是她哪方面都及不上的大家闺秀。 虞宸走在前头,笑道:“我那位妹妹是二房独一个,往来的皆是有体面的官宦人家的姑娘,你不知道她也是有的。” 梁思思扭了扭身子,娇笑道:“姐姐引见我跟她结交如何,我想跟她玩儿呢,只我怕我这身份…” 虞宸笑道:“你的身份如何了?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不过投胎不一罢了。放心,我那位妹妹最是好性儿,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很不必忧心她瞧不起哪个。” 古往今来,这般说的,大概只虞宸一个罢了,奇了的是身边人竟都没觉的不妥。 自来商户女跟官宦人家姑娘便不是一类人,生长环境不同、教养不一、见识不同、如何能走在一起。 便是虞宓这般好性儿,也不会主动跟商贾之流交结。 殊不知,仕农工商,接触那些个黄白之物的,在他人看来,便是自降身份。 虞宸经营“不羡仙”这么久,还能安然无恙,也是老太太不知罢了。 二房自来不说人闲话,二太太顾虑一家子姑娘未嫁的名声,隐晦跟老太太提了一回。 倒不知老太太不清楚还是不想管呢,没作理会,便罢了。 三太太还想着能分一杯羹,况自个儿便是商户人家出来的,如何评价虞宸经商。 是以,老太太至今竟是还不知虞宸经商风生水起呢,没那个好处,也没人在老太太跟前多嘴。 虞宸是个手头大方的,得了好处的,更加卖力遮掩了,如何还去揭人短呢。 虞宸答应了事儿,梁思思越发笑意浓郁,笑道:“多谢姐姐,改日我请你罢,不说咱们姊妹亲近,便是依着铺子的联系,也该多来往才是。” 便回头问,“是不是?哥哥。” 却说梁思思的兄长梁君高瘦身材,面如傅粉,五官端正,很有些谦谦君子的味道。 因着跟虞宸有商业上的来往,一早便是相熟的。 先瞧虞宸果敢聪慧,能力出众,乃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又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不免对她心存几份好感,方才又瞧见虞宓,顿觉惊为天人。 一时心内便皆是她了,想她朝他们走开,笑语盈盈地开口,一身锦绣。 端的容色无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般般可入画,心内不免早演了一场大戏。 不过却是转头皆空,叫妹妹一喊,便回了现实,微微笑道:“是呢,该咱们请才是,不知几位姑娘可都能纡尊降贵前来呢?” 虞萱一听这话,脸儿不知如何便红了,暗暗瞧了虞宸一眼,小声道:“多谢梁公子美意,想来若有空儿,姊妹们便都去的。” 原是今儿虞宸带她出来,说是介绍好友给认识呢,联想起一早商议好的事儿,她也便来了。 不想这位梁公子虽是个商贾之流,却是个体贴性儿,待人又极温柔。 她自个儿且是庶出,如何嫌弃别个,不免便去了芥蒂,混不在意起来。 少女心中便皱了一池春水,听他开口相邀,喜不自胜,如何有不答应的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