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齐家齐三公子齐昱,这还刚升起来的朝阳,便死在了自己那豪华气派的宅子中,齐家费劲了心思想证明那具烧焦了的尸身不是威名赫赫的齐三公子,但是很无奈,据说他从未离身的,他母亲送他的玉蝉是原封不动,进出宫的,统领禁军的令牌,统统都在。 葬礼,齐相分外忧伤,齐家人分外忧伤,不知是因为妖孽的死,还是因为拱手送上去的令牌,便宜老爹只叹了句可惜,便心安理得接了那收回来的权柄。 我只觉得这句叹息其实应该这么理解:这小子,死的真是时候。 齐家到也没想到我回来,几位公子哥小姐姐的倒是热切,齐三公子倒不是嫡出的,被压了一头的那两位嫡出的公子到了今天倒是有了底气,熟络地招呼着往来的贵客。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过分热情的齐家人,我便在齐府里晃悠晃悠,这齐府吧,建得中规中矩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哟,有个妇人坐在那,一个人。 不对,看穿着,应该是哪家的夫人吧,但是为什么身边没有一个丫头。 开头她还是在喃喃自语,后来见到有人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子,唾沫子喷在我脸上,她说:“不是他,他不是他。” “什么他不是他?”我一脸懵。 “齐昱!他不是齐昱!”那妇人瞪大了眼睛,我这才发现她头发有些散乱,两眼已经有些失神。 幸得有位齐家的小姐姐碰巧路过,及时给我将那狗皮膏子似的黏在我身上的人拉扯开了。 “那位,莫不是齐公子的生母吧?丧子之痛,便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了?” “让公主见怪了,那是齐家的二姨娘,确是三哥的生母,但自三哥数年前不慎落水失踪,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连三哥都不认得了。” “自三哥回来后,她便一直叨咕着那两句话,原先三哥便是孝顺,将她带到林子里静养,后来怕宁家的余孽刺杀,便又安置在了齐府。” “只是没想到——” 我却想不明白,虽说是庶出,从小也是锦衣玉食,毫无波折,到底要怎样的波折际遇,才能让一个人,喜怒隐于声色,城府深不可测,虽一动一静皆为君子风雅,风吹草动安之若素,大难临头谈笑风生,可一旦有可乘之机,便雷厉风行,杀伐果断。 这样的人,明知道祸患随身,为什么不会给自己留条退路,要选一种这么难看的死法? 又为什么,以他的才智,又千种万种方法暗地里整死宁家,却非要自己做出头鸟,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 狐狸在喝酒,并且少有的伶仃大醉。 这狐狸本来就瘦巴巴的,喝起酒来,全然没有了裹着黑衣在祭台上的气势,就好像渴了要喝水,像个小孩子一样,认认真真地一碗一碗喝,喝了几碗,又停一停,直直地盯着前方,想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又一碗一碗地灌。 我突然间有些心酸。 “你来了。”他说。 “你回来啦。”话在他舌尖绕了一圈,又吞了回去,没了回音。 他很伤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喝了酒,看见我,会很伤心。 他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将桌前下酒的小糕点往前一推,“都给你,我不吃,都给你。” “你别走了好不好,我一睡醒,你又逃走了。” “你要种什么都好,我不生气了好不好。” 若放在平日,这副憨态,稀罕得少不了我要找一堆人来围观的,只是今天不能。 他有些踉跄地走来,盯着我的手,想伸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半空,他又在发怔。 “你不会原谅我了。”他说,“你不会原谅我了。” “她死了,宁家死了,齐昱也死了,都死了。” “姝儿,姝儿——”突然肩膀一沉,呀,这死狐狸占着喝醉酒占我便宜!生的瘦弱怎么比磨坊的石头还沉! 兰姨默默地经过,她瞅了瞅压在我身上的醉狐狸,嘴角飘起莫名的微笑,又——十分不知趣地默默离开了,由是我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这次,一定是故意的! 我欲哭无泪—— 狐狸的睡相其实,还是蛮秀色可餐的,就是,死活拉着我不松手! 我便在床上调整了下姿势,狐狸靠在我膝上睡得正香,我昂起头,却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房间不是太高,床的上方,整齐地平摊着一幅画,上次喝得半醉,又被墙外杀掠砍伐的声音惊了惊,连滚带爬地随便找了个房间躲,我便没有这心思留意到。 外头的光被帘子严严实实地拦在了屋外,屋子里根本与黑夜无异,但,在漆黑里,那幅画,却分外清晰。 一双眼睛,一袭黑衣。 我眨眨眼睛,觉得脖子有些酸。 狐狸睡得不安稳,这里踢一下被子,那里转一下身,但一旦我动了动,他的爪子就抓得更紧。 画中的人,将口鼻都遮住了,看不清容颜。 狐狸的青梅竹马。 我看得眼睛有些酸。 就这样算了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刀子架到脖子上权当是玩笑? 阿姆,疯婆子,她们都死了啊,没什么人知道也谁都不关心,那我呢? 他,他们在乎的,关心的,是她,或者另一个她,而不是与她,或者另一个她,有些相似的我,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长得有些特殊的宫女,还是个打杂的,我的命,蝼蚁一般,一脚踩死,也没有人注意到。 不过是一张皮换来的。不是我的,终究就不是我的。 当我又一次灰溜溜地被狐狸连人带床单地卷铺盖丢出门的时候,破天荒地就有人来找狐狸干活了。通常呢,寻常事情是不会有人作死来找狐狸的,连着皇家王族红白事宜,都是看着狐狸的心情爱去不去的,非去不可的,便只有出征,和新帝登基。 原来,年前刚被外祖父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南部小喽啰,听闻宁国公挂了的好消息,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个小喽啰呢,不大又不小,仗着地形险恶,硬是钉在如今我便宜父皇的地盘占了约莫小半,据说数年前出了位高人,领队一路北上逼近北都,可谓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恰形势紧急,幸好不知是谁背后阴了那高人一把,聪明反被聪明误,失踪后,小喽啰元气大伤,便一直缩在它那乌龟壳里,一动不动,偶尔在边境搞搞小动乱,再也没大动作。 今天不知抽得哪门子疯,竟不自量力地开始攻城。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满堂寂然,唯独父皇,无比淡定地听完后,又让人重复了一遍,还没读完,只听到那“敌军来势汹汹,大有先前攻向北都之气势”时,开始轰然大笑,不可自抑。 “你们在担心什么?众爱卿。你们在担心什么?” “你们当真以为,没有了宁家的北朝,会如此不堪一击么?” 父皇的神情有些癫狂,惹得大臣们议论纷纷,不过最后,父皇还是让齐家的人,带着足够的兵和粮,去打仗了,打仗,惯例还是要祭祀以占凶吉的。 那一天并没有太阳,阴沉沉的,也没有风。 狐狸换上了黑衣,带上了古怪的面具,藏住了他那张风华绝代的妖艳的脸。 监军的帽子奇怪地冠在齐相的头上,有些好笑,像是小姑娘偷抹母亲的胭脂,他神情肃穆,不苟言笑,身下的马却有些躁动不安,不停地踢着腿。 当那声本该脱口而出却又被犹豫许久的“吉”字从那面具后面漏出来的时候,齐家人的神情,依然没有轻松多少。应该说,并没有人的神情轻松多少。 有人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口中在喃昵着什么,有人涕泪齐下,有人默默离开。 只有父皇,他很满意。 还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很迷茫的我。 有人说,数年前,兵临城下,站在在祭台上的,是位女神官。 一双眼睛,一袭黑衣,看不见容颜。 只带着,属于她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