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过了小饭馆的追债,赤鹿执意要进附近一座小山。 那时天色已不早,山路又上空无一人,两侧树丛排立风中沙沙响,颇有些渗人。 据赤鹿说这座山里有一座神仙坟,就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中,当地人认为神仙陨灭的地方是福地,为维护这片山谷便修了神仙坟,还于凡尘早年添出一座道观。 我根本不信:“神仙陨灭之后毛都不剩,坟里有什么,一块布头?” 他笑我无知:“在人间受劫难的神君以凡人身份死去后,一部分修为会凝结为一块骨节,叫仙骨,后人修葺就成了神仙冢,这块仙骨能提升妖兽修为,所以坟冢附近一定有妖兽,而且很可能藏在冢中。” 这意思多半是大晚上要去开人坟墓。 “你要徒手挖?”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光亮的炒勺,“为了让你行事方便,我从小饭馆借来的,事后要还回去。” 我虽笑着收下,但是想骂脏话。 在林中浅飞了一段,终于到了山谷,左右两侧山头高,中间一个凹,就像女人的胸。 我们在谷中找到了神仙坟,那神仙坟已被方石砌的一丈高,坟前立着巨型碑,上面全是碑文,都是斗大的红字,在我看来多半是废话,居然把此人后代的后代的后代家中的几栋屋,几亩田也通通写了上去。 赤鹿从方才起便冷着脸,看了一遍碑文更是不屑道:“胡说八道,在凡间遭劫难的神君大多不能完成一生就会死去,更不会有后代。” 我指着碑上:“上面说道观就是此人的后人修的,这个人叫……叫……”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管他叫什么,开挖。” 谁知我刚将炒勺塞进石缝,小坡上就冒出个包子头的小道士,长得分外水灵可爱:“你们是谁?在这做什么?” 我心虚的厉害,“我们是远道来的游者,特地来一睹神仙坟。” 小道士身后走来一个气势汹汹的壮年道士:“这个时候来又能看到什么?何况山上没有客栈,我看你们两个是来偷神仙骨的。” 赤鹿冷笑一声:“这破玩意还用偷吗?” 赶来一位杵拐杖的白发老道,举着手边抖边喊:“作孽啊作孽,师父教你们的待客之道都被狗吃了吗?” 主事的来了,我抱拳迎上去:“道长,我们真的是千里迢迢来看神仙坟的,久闻这坟冢有灵气,道观更是显灵,才前来膜拜,谁知上山算错了时辰,又迷了路,所以……” 老道士摆摆手:“不用解释,既来是客,相信二位不是恶人,只不过天黑了,我两位弟子要来打扫墓地,不如二位今夜留宿在我观中,明日再来一趟,只不过……” “我们没银子。” 老道哈哈一笑:“不要银子,只是观中已经没有空房,只能委屈二位在正殿待一宿。” “别说正殿,柴房都行,谢过道长。” 赤鹿伸手来捏我的脸,小声说:“真看不出来,你撒谎也不害臊。” 道观远看很小,不过一个前殿一个方院,走入正殿才发觉大的惊人,殿高三丈,神台上同时供奉七八位神像,模样像是一家兄弟,一看便是出自一位工匠之手。神像下摆着数十个莲花蒲团供人跪拜,四周垂着烫金帘,被两侧烛火一应,整个正殿在一片金光中浮沉,恍在梦中。 我问老道:“请问哪一位是神仙坟里的神仙?” 他举杖指着角落里一尊小神像,又小又瘪,看上去垂头丧气不大高兴,面前立个木头神位:无名仙。 “道观就是靠着神仙坟的名建起来的,实际上离这位上神羽化已经很多年了,实在不知他是哪一位,所以……” 我与赤鹿同时抱拳:“谢过道长。” 老道见我们没兴趣听,只好失望的杵着拐杖离开,走到门前他又转过身:“对了,无论在殿中梦到什么都不要觉得奇怪。”老道指了指殿上金匾,上面三个大字:南柯殿。 他们走后,正殿突然窜入一阵风,烛光窜动,一路暗下来,偌大的殿中影影绰绰,陡然让人生畏。 “奇了怪了,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些神像都在看着我。” 赤鹿解释道:“这是凡人的把戏,把这些神像做的半神半鬼,只有先让人畏惧,才有人敬畏。” “这也算不上把戏,或许只是凡人的信仰。” “没想到你这条咸鱼知道的还挺多。” “都是我娘说的。” “那鲛族的信仰是什么?” “鲛族能有什么信仰,吃吃喝喝睡到死,你呢?” 他面无表情望着门外:“我不知道什么是信仰。” 我取了六根香,随手拜一拜:“这个很难解释,你相信什么,什么即是信仰,可以是一个人,甚至一个物件。” 他笑了:“那叫执念,是执着不是信仰。” “那你有执念吗?” 他没回答,我抬起头望向他,他却已经不见了,大殿里空荡荡的,禅烟满室,迷离诡秘。 我吓得一怵,仰头看见众神像嘴角含笑,怪吓人的。 两只手从身后扶着我的肩,赤鹿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他凑近了在我耳下说:“我方才想了想,我有执念,是你啊。” 我的乖乖,如痴如醉,欲/仙/欲/死。 他将身子贴上来,双手往我领口里探,他的手滚烫,我快被烫死了,我说你轻点。 他又笑:“这种事,轻点就没意思了。” 我浑身皮肤收紧,猛地挣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那个邪气重重的赤鹿消失了,眼前是一水的神位,写着南柯殿的殿匾焕然如洗。 外头天已经亮了,还好都是梦。 赤鹿正在一旁端详天帝的神像,我没敢叫他,绕过梁柱走出了门,一出门迎面看见昨日那个小道士。 “你醒啦?”他拖着比自己高的扫帚走过来,笑意中代表他知道些什么,他小声说:“做梦了?不用担心的,每个在正殿睡着的人都会做梦,我和师兄都做过。” 我随手摘了片树叶,贴在脸上降温:“你们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下山吃了好多鸡,师兄梦到在赌坊赢了银子,都是美梦,所以我们时常来做梦,师父说殿里的各位神仙大帝在帮人实现欲念。” 欲念?那是欲念?我何时有了这种念头?梦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我回头一望,望见神台的香炉中插着六根燃尽的香。 赤鹿与老道一同走出殿门,倒是神清气爽,他轻轻看我一眼:“一起去神仙冢看看?” 我跟在后面,翼翼小心的问:“昨天晚上做梦了吗?” 他淡淡道:“我没睡。” 这时天已明,神仙冢一清二楚在眼前,还有昨日插/进去的炒勺,老道士大叫着冲上去,颤抖半天也没拔下来,边拔边骂干这事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和赤鹿挑眉望着彼此:都是你的错! “道长,神仙冢是什么时候被石头砌起来的。” “在道观建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那这碑文……” 老道士搔了搔后脑勺:“是不才在下亲自撰写的哈哈哈。”赤鹿抬起指头要炸他,被我一把按住。 一番细看之后,赤鹿突然道:“不对,里面的气味已经没了,是个空坟。” 我问老道士:“昨夜这座坟,道观中或者山谷深处,有没有出过异象?” “没有。”他低下头又想了一遍,“真没有。” 小道士跟过来:“谁说没有,道观后面的小湖里夜半发绿光,把我和师兄都闹醒了,师父你是忘了还是老糊涂?” 老道士举起拐杖去打小道士的时候,我与赤鹿已经向着那湖奔去。 道观后的树林中果真有一个湖,湖水黝黯,倒映着四周崇山峻岭,十分岑寂,不时又有阴风从湖面来,吹得人一惊一乍。赤鹿绕着湖岸走了一圈,突然将指尖咬破往湖中滴了一滴血,黑褐色似乎在躲,往彼岸褪去,瞬时间湖面半黑半绿。 商量一番,我自告奋勇先下湖一探。 大概是湖水不如海水的缘故,虽然我入水即刻化出鲛尾,但游的十分吃力,身子直往下沉,再加上光线不明,心里很慌张,越是接近黑色水域,那颜色越浓重,到了跟前我伸手一探,有什么贴着我指尖急速游过去,有鳞,不小,我再次探出手,那东西再次贴着我指尖游过来,这一次我摸到了头发。 我探出水面,朝着赤鹿喊:“黑水下果真有鱼。” 他好笑道:“水下没鱼,难道有鸟吗?” “可是还有一颗头。” “什么?” 喊了几遍无果,我怒了:“有颗死人头!” 谁知我话音刚落,他却脸色一沉,踏着湖水朝我奔来。 我转身一望,那大片黑水迅速向我逼近,还不及反应我已经被拖下了水,鱼鳍被什么牢牢抓着,下沉的速度极快,我顺着方向摸到一颗头,不知它是着急还是害怕,张口咬住我的手腕,尖利的牙瞬间刺穿皮肉,待视线适应了黑暗,我已将湖底的怪物看清,是一大群食人鲛。 《山海图志》说食人鲛是鲛族落后的种族,他们愚钝,相貌丑陋,又不通人言,更无法幻化双腿,上古大洪水时期,被海鲛族从深海赶入陆上的山川河流,他们群居,无物不食,甚至残食同类。 我以冰术幻化出两把巨型冰杵,一阵乱刺才将食人鲛从身上驱走,流血的食人鲛很快被同类撕食,瞬间化为一副骨架,纵然我活了八千多岁,这景象还是将我吓的够呛。 因畏惧我手中利器,他们不再冲上来撕咬,选择在我身边游走周旋,试图用锋利的指甲抓破我的皮肉。 《山海图志》至少说错了一点,食人鲛很聪明,他们学会了给猎物放血。 想我堂堂海鲛鲛帝之女,要是死在这种深山老林的臭水沟里,简直有点窝囊。 我打算和他们拼了,刚呲出一口獠牙,赤鹿便从天而降跳了进来。 他钳住我的腰,将我抛上湖面,食人鲛大军见状立即尾随其后,追了上来。 赤鹿口中念着决,一团紫色火焰便凝聚于掌心,他又将火焰揉碎,周身突然涌出一股热浪,食人鲛大军陡然挣扎嘶嚎,水底发出刺耳的嗡鸣,不多时,他们便翻着肚皮浮出水面,变成一锅水煮鱼。 这一招甚妙,可他忘了,我还在湖里。 这一股热浪使得湖水沸腾,我浑身被烫的鲜红,四肢肿胀,险些晕过去。 赤鹿慢悠悠浮出水面,他双脚踩在湖面上,走到我身边将我捞出来,因这剧痛,我没能控制自己,一时兽性大发,扑上去咬住了他的嘴。 鲜血直流,我回过神来,自己先惊呆了。 赤鹿缓缓将目光移到我脸上,重重一哼,似讥讽又厌恨。 他一言不发将我抱回道观,自己拂身出门去了。 留下小道士看见我未化去的鲛尾大喊一声:“师父救我。”就晕了过去。 正午后他才回来,将手上布包往我面前一放,里面是一件新衣和几包烫伤药。 我好生感动,小跑着追上去:“神君辛苦了,神君不要担心,我皮糙肉厚可以自愈的神君。” 他折回去将药包拿起来往角落一丢,又面无表情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