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朗朗乾坤,碧海青天,老头带着小厮和侍女去海岸礁石上捉海蟹和墨斗鱼,我秋时嗜睡,一觉过了午时,醒来时前屋后院已经没人了。 背手溜达了两圈,实在是索然无味,伸个腰躺在午后青草垛上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一旁矮树颤颤巍巍,落下金黄枯叶,真是一叶知秋到。 刚合上眼,赤鹿便从矮树下钻了出来,手里抓着一只簸箕一根枯藤,他望着我面有难色。 “你没事吧?” 我反问他:“你怎么没去海边?” “老孙头近来嘴馋想吃乳鸽,这没有鸽子,只好捉麻雀。” “你又没翅膀,怎么捉?” 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所以我在草垛上撒了诱鸟的刺针草,你的背没事吧?” 我回屋脱下衣服,背上密密麻麻扎满了刺,怒火交加快步冲去后院,“你给我拔下来。” 他背身蹲在地上架起簸箕,闻声先是笑,转过身却猛然脱下衣服盖在我脸上。 “不穿衣就算了,好歹把脸遮住。” 这股迂腐劲倒是很像李长沨,在此之前,我倒是一点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他真以为我是那不懂事修炼得道的小妖精,喋喋不休责备了我好一会儿,午后轻薄的阳光被窗棂割成几片落在脚边,他与我一前一后坐着,每拔出一根刺草,就要说一句做人的道理,有时候靠的近,唇舌间温热的吐息会在我脊背上一卷,又热又凉。 我有点开心,嘴角扬起又觉得太嚣张,压了下去。 “你背上这些是什么?” 我反手摸了摸,是在九重天上受雷刑留下的疤痕,“这个叫妖图腾,我们修仙的时候常为抢灵力大打出手,为了彰显自己能打,就在身上刺这些花样。” 他忍俊不禁:“你嘴里没有几句真话,关于那副画,关于你来此的目的,都不是真的。” 我侧头看他:“我想说,但你也未必想知道,你知道了,对我们之间也未必更好。” 他眼色微一动,似心明,不往下说却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是让你给我取一个吗?” 他想来想去说:“小东西。” 我因这份巧而笑起来:“我娘活着的时候常这样叫我。” 他默了默,拔刺的手微微停顿:“那么换一个?” “不用,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你很有意思,喜欢或不喜欢都会说出口。” “莫非说出口还有错?” “有些喜欢也不见得能说。”他惘然的语调有点伤感,“我这一生唯一的喜欢,便是不能说出口的。” 我讷讷出了神,这须臾之间我已猜到,他这一世早已有自己的故事,这故事有遗憾有凄惋,也与一个女子有关,这份遗憾已经将他的心塞满,满的不留一丝空隙,容不下另一个人。 我将衣服好好披上,从他腰间勾起了仙骨,用指甲在骨面刻上一个十字。 下一世我要在他情窦初开之前找到他,万万不能再叫别的姑娘骗走了。 他用手指摩撮仙骨上的十字痕,举头之时,四目相对,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没有机会,前门被拍的咚咚作响,侍女小厮都回来了。 赤鹿起身走过影壁去开门,侍女和小厮在十几个青衣持刀人的挟持下走进来,跟在其后的是那日的黄袍人,院中安静的诡秘。 黄袍人今日的模样让人生畏,印堂青乌,骨凸眼红,声音中透着一种压迫感。 他斜眼瞪赤鹿:“见了我却不跪拜?”赤鹿向后一步正要作势,他却猛然道:“不必了,这一跪也不见得诚心。”他举步就要往屋中来。 赤鹿追问而来:“圣上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爱卿劳苦,来看看你。”黄袍人口上敷衍,脚下闯进门,幸而我身有软骨,一头钻进壁橱,他在屋中几回进出,又走回院中,“那个梳弄呢?” 赤鹿镇定道:“路途中染病死了。” 黄袍人显然不尽信,冷哼一声,“卫大人进屋去吧,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亲自过问了。” 赤鹿足下闷顿:“圣上到底想做什么?” 他古怪一笑:“找东西,找你不肯给我的东西。” 赤鹿被几个持刀人丢进屋来,我与他四目一对双双蹲在窗棂下,暗暗望去,见门外青衣人搬来后院的水缸,突然抓来一个侍女,将她的头按入水中,侍女的挣扎激起水浪,惊叫在喉头化为一串窒息般的狂吼,片刻后四肢便一动不动的死了,青衣人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扔在地上,紧接着又一个侍女被按在缸中。 院中众人惊慌大叫,跪倒在地。 我与赤鹿又一望,已然明白黄袍人是想以水性来找鲛女。 这宁可错杀一万不愿放过一人的手段,着实让我这血气儿女上火。 赤鹿一把按住我化出冰刀的手,又指了指天窗:“人多势众,别乱来,你快走。” 我这个人的恶名已经足够多,对一切品头论足都不放于眼中,唯不仁不义这一个名号我不要。 “我走之后就不配做鲛人,而是畜生,今天要不让我杀了他,要不让他杀了你们。” 他不肯松手,眼底一番挣扎,手越按越紧:“我曾杀过许多英雄,所以深知一个道理,这世道中的英雄看似荣耀万丈,褒受美名,可大多都没有好下场,他虽是个凡人,可却是一国之君,杀了他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的这番话句句在理,可却让我五味杂陈,他的眼神浮沉几番,也渐渐让我看不分明。 卫题潇与赤鹿那么相近,可他并非赤鹿,他不是爻山上拳打恶兽手捏群妖的神君,他只是一个落魄人臣,他卑微也畏惧,可我并不因此瞧不起他。 因为都是我的错。 我挣开他的手,默道:“我知道你是个血性中人,只是这凡尘和劫难让你变了,我懂。” 我推门箭步冲上去,反手挥刀,四颗青衣人的脑袋便稳稳端在刀面上,我将人头丢在黄袍人脚前,以冰刀指他:“既然死了四个姑娘,这四颗人头是陪葬品,你再动她们,我就连你一起杀。” 他非但不怒,眼中且泌出笑,他顺着刀背摸上我的手,喜道:“我知道鲛女的流言会是真的,我一眼就看出你与众不同。” 话是好话,可他的眼神叫人不舒服。 我震开他的手,用刀尖顶着他的鼻尖:“废话少他妈说,你想怎样?” “我要你的鲛珠,我要你,我要带你回宫。”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渐渐松了口气。 “我跟你回宫就是,你也别来找他们的麻烦,但凡有朝一日让我知道你又与他们相见,我就手起刀落把你斩成八段。” 走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苟活的侍女趴在尸体上哭,老头蹙眉叹气连连摇头,唯独那方窗中的卫题潇,他静静看着我就像一幅画,没有一句道别。 我心情还挺好:赤鹿,我又救你一回。 我此生头一回迈入凡人的宫殿,这殿顶之高,迷彩之奢华,把鲛帝宫也比在眼下,凡间三五疾苦,唯独这里大好荣光。 这宫殿中聚集来乌殃殃一大片人,殿中央放了一口五彩琉璃缸,黄袍人让我脱衣入缸,给众人长见识。 我蘸指尝了一口缸中的水,呸道:“淡水,鲛族不入淡水。” 黄袍人便遣人千里迢迢去取海水。 他又想到新玩法,择了一缸锦鲤送我。 我不笑纳:“池塘鱼之小比你脑子还小,我会玩这种低级货?” 他想了想,遣快马去和取海水的队伍通报一声,下令带回十只海鱼。 海鱼在一汪死水里能活过半月吗?我看不行,可见取水队永远回不来。 当日就有老头到我屋前骂:“你这个妖物!折腾圣上,折腾我们!” 听上去恶声恶语,但说的确是事实,我是凡尘里的一只妖孽,不是仙,我每日用尽刁钻刻薄,使尽无穷手段,就是想让自己更像个妖,别做了凡人,更加不想与这里的凡人交好。 我在凡人宫中住了半月有余,直到秋日转寒的一个夜里,我隔墙听见一扇红门中两个小宫女悄声说:“听何公公说圣上要拿那个鲛鱼娘娘采阴补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用鲛血炼丹,余下的肉骨会送给臣民煲汤,一人一片,我们也有口福了。” 我寒毛颤栗,所谓采阴补阳再炼丹,岂不是先/奸后/杀吗?更让我难安的是,全宫上下不知何时起都把我看作俎上肉、刀下糜。 我把心一横,决心把始作俑者给杀了。 可天亮后这一切却不必做了,黄袍人死了。 据说他被杀于后殿,一把锥形匕首刺穿他的喉头,将他扎在身后墙上,可见杀人者恨之深。 举国悲戚啊,哀歌直上九天,只有我心头独乐,我的命可真大。 唯独怜惜那个凶犯,听说一早被就地正/法,头被取下示众,赤鹿说得对,英雄短命。 这座偌大的宫殿仿若一瞬洗去铅华,以茭白的布遮挡金碧辉煌的雕栏钩花,这还不够,我屋门前赶来一群妖里妖气的老头,其中一人手上木案中摆着三尺白绫。 “太后有命,先皇妃子通通赐葬,您也逃不掉。” 我将白绫拾起狠狠抽在他的老脸上,“好大的面子,胆敢叫姑奶奶陪葬,看姑奶奶不把你们的皮拔下来。” 此地是非多,他们逃跑后,我决定即刻出宫去找赤鹿。 我翻身上两丈余高的宫墙,沿着宫墙走势向远方城门楼奔去,却不想在极目远眺之下,隔着一整片鳞次栉比的宫殿楼宇,我竟看见了赤鹿。 他的头被穿在一把九尺长/枪上,立在城楼上,那一把时常紧束的乌发被人拆开,随着阵阵的凉风摆动。 我木讷痴痴,不知该走向他还是逃开,我明明该为他渡过这一世而欢欣,却觉得心如刀割。 我可以不追问他为何而来,又为何而死,我深知都是命。 渡口渔人说,他唯能杀人九百九十九,可他偏偏动了第一千刀。 可我亦明白,眼前所有的惨像,都是上界时的果,若非我,他不必受这一世一世的痛苦,而我一路走到凡尘,寻找他靠近他,最终没能保住他。 他活着时我明白他是卫题潇,可他死后在我眼中又变成了赤鹿。 我坐在城墙上,将脸埋在手臂间嚎啕大哭,谁知墙下院中也传出一声哀嚎,一声一声比我还高亢,我用力哭喊两声,那头似与我作对一般,也哭两声作回应。 这什么毛病,伤心也要攀比? 我暴怒,刚准备怒吼一声,便见院中屋内有一个小宫女如脱弦之箭冲到我脚下。 “叫叫叫你个头哇!娘娘产子都没你叫的大声!闭嘴!” 她扭头刚钻回去,便听见屋中另一女人尖声喊起来:“娘娘血崩,快,先把太子抱稳了。”不多时那女人又喊:“你傻矗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 便见那小宫女怀中抱着一个被染血的绸布包裹的婴孩快步冲出门。 屋中女人此刻又高声将她呵止,她浑身是血的扶墙走出来,神色惊慌落魄。 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哀道:“不必叫太医了,娘娘已薨,一口气也没了,唉,我咋这么倒霉,都打算金盆洗手出宫去,偏遇这一遭,我的命真苦哦。” 小宫女一时不知所措,傻愣愣看着稳婆,半晌道:“现在如何是好?” 稳婆拍着膝盖哭起来:“等死咯。” 小宫女愣了半晌,灰心槁形得坐回稳婆身边,院中一时只有婴孩的啼哭声。 不多时小宫女奇道:“小皇子手里怎么握着一块骨头,哦,是玉,咦怎么还是块烂玉,上面可丑可丑的一个十字。” 不敢相信这是人世的否极泰来,轮回竟来的如此之迅速,赤鹿竟于一日之内回到凡尘。 我因喜生疑,正想纵身跳下将婴孩看个究竟,却被人从后按住肩。 回头一望,华樘不知何时已悄然无息立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