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ps设定鲛珠是解毒的,不是万能救命药。 这日城中暮色低沉,赤鹿打点轻装,趁着夜色要出城。 这些时日里,我见他东躲西藏,隐约觉出他在躲人或逃债。倘若他有任何麻烦,我一定全力帮他,断不能让他走到和卫题潇一样的结局,可他偏偏对我只字不说,我又觉出他应是惹了很大的麻烦。 今夜溟蒙,城中色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打更郎提着鬼火似的纸灯四处走动。 眼见城门在眼前,赤鹿脚下生风,险些把我甩下 我含着一口气抱怨了一句,他便趋步踅来,笑眯眯的:“我正想与你说,这回你玩够了,该回家了。” “我没有家。” 他面露哀凄之色,点了点头:“有点可怜,这样吧你若真想跟着我,还是要将脑袋剃光。” 这算什么,于我而言小事一桩,除了本姑娘一条小命,没有什么不能舍的。 见我作势要割仅存的小辫,他又道:“这也是不够的,还要戒荤戒酒戒贪戒色,你行吗?” 我摆头:“戒色不行的。” 他倒退半步,吸一口凉气:“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这等嗜好?” “喜欢你也算是嗜好吗?” 他又立掌于胸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头来你都是一场空。” “那我也喜欢。” 他吸了半口气:“你这个泼皮。” 从他口气之轻快听来,泼皮是个有意思的东西。 我与他正说着,路尽便传出叫骂声,其中混杂女子的哭嚎,在这静夜里异常突兀。 赤鹿凝神望着乌漆墨黑的前路,站定:“不要惹麻烦,我们绕道走。” 为讨好师父,我本该听话,可我清晰辨出那姑娘喊着救命,而她的声音我认识,就是春楼中那位玉树梨花。 我举步上前,却被他拽住小辫子,“你要是去惹麻烦,我可不奉陪,先走一步了。” “行,我很快去找你。” 我挣脱开他,奔向路尽,见一户大宅后门敞开,门上挑着两盏灯,灯下聚着三个男子,正把挣扎中的姑娘往门里搬,姑娘哭的红妆满面,头上发簪垂地,嘴角涎出血。 她认出我,撕心裂肺喊起来:“姑娘救我。” 此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早该风光出嫁,怎么落到这下场?见我不动,她似引导我,双目痛苦望向宅门上的红匾,上面赫然写着“姜府”二字。 其中一个文秀白面公子见势不对,拱手劝我:“这位小妹莫误会,几日前我娶她进府,她如今却想着逃,我只好将她抓回来,说到底这是家中内事,还劝小妹不要过问。” 那姑娘闻言却切齿大喝一声:“这一门婚是你骗来的!你何曾说过实话?我今日誓死不入姜府!” 姜公子破了本性,扭头大怒:“什么下贱婢子,给你赎了身,你还想如何!给我把她拖进去!” 我最见不得世间这等不平事,更何况是欺负女人的狗熊男人。 我一手揪住他衣襟,一手作势要揍他,拳头扬起来却被人从后抓住。 仰头回望,赤鹿立在我身后呢。 我心里有点得意,他毕竟不是寡义的人,他说要走,还是来了。 姜公子见他一身黑,又不露容貌,心里窃窃的直往后退,“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赤鹿右手立掌于胸前,左手从剑鞘中抽出长剑,声音森然。 “若是小僧以右手不能劝你放过她,便以左手劝你。” 若是以我笨拙粗暴的手段,免不了又脱手杀生,可赤鹿一开口,那姜公子揆度半晌,竟也合什双手,赤鹿见状收了剑,一番措辞婉转说的他垂头叹气,没再说一个字。 那姑娘终于被放了,千恩万谢之下,双眼肿得像拨壳荔枝。 我们与她在街口告别,她却盘桓久久不去,须臾后追上来。 “大师,我回不了春楼,也做不了歌姬,从今往后跟着你修佛。” 赤鹿行步如风:“不行。” 她一阵快步追上去,开始伶牙俐齿,“佛门常言因果,当日我摇摆不定,全因大师指点我出嫁,才落到今日的果,既这是我的果,我认了,但我执意跟大师修佛,那便是大师的果,大师也要认。” “指点你出嫁?我何时……”赤鹿足下一顿,将面上黑纱一扯,对我怒吼:“你这家伙!” 好在我绝顶机灵,早一步跑出了城门。 事到此时,多年后回想留下她,是第二错。 这玉树梨花名唤秦官,是一名抚琴填词的歌姬,因我自以为是的一劝,嫁给了姜公子,可谁知在姜府中想娶她的却是姜老爷,因姜老爷年过不惑,有头有脸,不敢明目张胆去春楼,便让自家儿子把秦官骗进来,收作小妾。 做人妾室,像我娘,胁迫相嫁,又像我,呜呼哀哉。 赤鹿不为所动:“小僧一个出家人,怎能收女弟子?此事不可。” 秦官不服气指着我:“那她呢?她不是女子吗?” 唯恐伤及自己,我连忙道:“我不过是只跟屁虫子。” “那我也是,既然都是虫,师父就要执正持平,不能顾此失彼……” 她不哭的时候,快嘴如刀,巧舌如簧,把我都说烦了。 眼见赤鹿逐渐蹙起眉头,我当他要把手一挥赶她走,没料到他扶住额心:“行行,就这样吧,只是人前别叫我师父。” 她双瞳剪水,笑盈盈的,“那小虫多口问一句,不叫师父叫什么?” 是夜,落脚在山野中,寒溪色暗,鸟鸣凄清,偏是她印着火光的一笑,齿牙春/色。 这笑疯狂,乱入迷人眼。 和尚已道:“法号斯年。” 我有些黯然,我也问过他的名,问他的号,他却迟迟不说。 秦官是个勤恳专心的姑娘,说为修佛便为修佛,不像我,怀揣心思,满腹坏水。 每日我翘着脚躺在树下,只看着他二位一左一右盘腿静坐,称为入禅,赤鹿也引我入禅,我试了一回却睡着了,他便再也不提了。 我不懂凡尘这一套套的,既不明白,也无心明白,遂让他觉得我不学无术,不愿与我多说,渐渐变成没话可说。 倒是秦官很善谈,肚中有海量的故事,她与我说起凡尘的许多人,被抛弃的幼儿,被杀害的娘子,被充军的壮汉,她说起这些时,眼中又爱又恨。 起初我总怕她是另一个阿青,到后来发现阿青不如她,阿青张扬,可她谦卑,眼神轻笑也轻,青丝袖尾透出光,不像凡尘之物。 正所谓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死,我比秦官,我死。 我起先觉得,这一世的赤鹿禁色,即便不亲近我,也犯不着亲近别的人,可我想错了。 他与她言语时避开她的眼睛,看见我时却会瞪目念阿弥陀佛。 对于我的粗言秽语,秦官比他体谅:“你是还未入世的人,就像没入窑火的陶罐,纯粹了些,必然就糙了点,而我们入过窑,生的玲珑,也痛的厉害。”这高深莫测之言我不懂,但还是小肚鸡肠,觉出她在损我。 我与她相互理解又相互猜疑:我不懂她因一渺信念跟着赤鹿,她不懂我胸无点墨却要学佛。 一重山一重关,继续昼寐夜行,我们仨走了很远。 这日夜里我们走到小野村歇息,赤鹿与秦官双双在树下入禅,我空有一腔热血无人诉说,只好背手四处转转。 圆月如盘高悬不下,将眼前草木照的越发深,唉,凡尘清辉,说来寂寞。 我侧目望远处,却从地势草木中嗅出熟悉之感,仔细环视八方,清秋小村不是普济吗?兜兜圈圈,冥冥之中又走了回来,也不知上天有何指示。 我走回树下,远远辨认出这是阿满曾爬过的果树。 赤鹿不知何时出境了,他轻靠在那棵树下,微微侧头与秦官说着话,他们不望彼此,却都齐齐望向身侧一株野花,视线不触,却似触在一处。 我是蠢,但还不傻,我生了一对慧眼看的明白。 见我走来,他还是老口气:“野孩子,夜半三更还要四处跑,当心被狼叼走。”话毕枕臂睡下了,秦官闻言低低笑。 我上前坐定,只觉得脑袋轻飘飘的,“师父,佛有喜欢的人吗?” “佛喜众生。” “那你呢?” “我与佛一样。” “那我是众生吗?秦官是众生吗?”他不语,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提醒:“师父你是和尚,无欲无色的和尚。” 赤鹿眼中一沉浮,眸中渐渐浮起水中月,显得异常冷静,却不接这茬,兀自抚袖起身,“继续赶路吧。” 秦官闻言看我又望赤鹿,她看我时看的浅,望赤鹿时望的深。 我已从他二人脸上读懂很多,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该收敛收敛,该安静安静,不要自讨没趣。 老爹不疼我,我不能装腔作势一味求宠,对于赤鹿,也是一样的。后退有后退的道理,若能让出这条路,让他这一世尽兴无憾,我也算功德圆满,没有白白折腾一回。 重回普济的那一夜,我备感伤感,只将他看作斯年。 但这伤感也没能坚持多久,七日后坏运便来了。 那日我们在茶马古道上遭遇了埋伏。 那些人躲在古道两侧的蒿草中放暗箭,斯年将我们挡在身后,手臂中了数箭,仍飞身入篙草与对方杀的你死我活,我立刻化双刀上去助他,一番草飞风腾后,割了几个脑袋,揭下脑袋上的布袋子一瞧,咦,却也是个光头。 秦官脚程慢被撇在身后,她忽而惊叫一声,原来是躲避不及腰间中了一箭。 我杀到斯年身边,“我来收尾,你带她先走!” 汉子便是汉子,回头冲我嚷嚷:“这个时候还争什么死活,你背她走!”说罢将腰上装着乌钵的方布袋丢给我,正砸我脑门上。 我晕晕乎乎提着他的乌钵,扛着他的秦官逃离茶马古道,纵然我生的筋信骨强英姿飒爽,还是败给了体力,只得把秦官藏在大道的灌木丛中。 秦官失血太多,将我的背染的湿透,我试着拔出长箭,她却疼的欲死,险些晕死过去。 箭拔不出血流不止,我想尽全力挽救她,却也无计可施,又慌张又恨,眼看着她竟呼吸微弱,渐渐要睡去。 她第三次闭上眼,已经再没力气张开,只念着冷,我将她抱在怀里,用力拍她的脸,她才轻轻抬出眼缝,视线缥缈着望向我,只说了一句:“傻姑娘,你打的我好疼。” 她说话的时候含着眼泪,眼睛像夜空的晨星,濒死的美真是讽刺。 她临终前说:“我先去极乐一步,多谢你也多谢他。” 我哭起来:“你别走啊,说清楚,极乐是什么?我不懂。” 我将泪凝的鲛珠塞入她口中,嘴对嘴吹进去,期盼奇迹,但她的手一寸寸冷下去,如何也捂不暖。 不知多久后,大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斯年喊起秦官的名字。 我扭头望着身后的姑娘,血泊衬着她脸颊莹白,她再也没有醒来,我万万没料到,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玉树梨花花满梢却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 凡人的一生平凡而短暂,即使无灾无难活到终了,光影如白驹过隙也是一种逃不过的劫难,更何况年轻气盛时死于非命。 我躲在灌木后抹眼泪,任凭斯年呼喊的声音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