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殿院宇,重廓远摄,却都是没有生命的。 我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华樘,他的神情认真肃穆,在烛火重影之下甚至有一丝悲戚,好像在可怜我。 我真的很讨厌被可怜。 他将手边香炉盖实,又打开高大的两扇屋门,任由远天的冷风卷了进来。 他在那一束冰冷的月光里道:“我要向你讲第二个件事,当年琼华宴上,只有我愚昧,将你的酒后醉话当了真言。” 我闭上眼,张了张口,听见自己声音沙哑着说:“不听了,我要上茅厕。” 我独自一人走出华樘的大殿,外面冷月刺眼,将四处照的通透如白昼,我不敢走在月光下,心慌的退到了殿内,把门窗关上,这下子终于黑的不见五指了,真好。 再也没人能看见我了。 我还不能证实华樘所说的一切,但仅是这样耳闻,已让我浑身打起冷颤,我害怕这些都是真的,又觉得这是真的。 我没想过多年来,赤鹿会是娘口中那个神秘的凡尘人,让她堕入万劫不复,又让我与她半生羞耻。 我真的害怕,害怕自己还止不住的想赤鹿,害怕自己想起娘提起他时,面上容光焕发的样子。 脑中乱成麻,眉心又胀痛不堪,像被一把刀尖用力的搅,搅的人浑身颤抖,肝胆决裂,使人失去五感,一步步往深渊里坠,只求一死。 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一个人摸黑走了进来,不小心撞在我身上,又吓得往后退了数步,退回月光下,脸被印的雪白,竟是应天。 他厉声道:“谁在这里?”见没有回应,便单手将半边门推开,月光劈头盖脸照在我脸上,他却愣住了,“你怎么会在这?发生了什么事?”他目光扫视周身的黑暗,“是不是天帝把你……” 我摇摇头,将双手拢在腹部,“吃坏了,肚子疼的厉害,你能不能扶我去睡。” 他抱不起我,只将我背在背上,走在黑暗中道:“我的白龙愚蠢,那日你我从天上掉下来,它竟然只记得接住我,后来我将它好一顿打骂,又四处打听你,还怕把你摔死了,万幸万幸,你没死就好。” 我淡淡笑了一声,“你都没死,我这么壮实,哪里能死在你前头?” 他嘲笑我,“一身细胳膊腿,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壮实,肚子疼一会儿都不会走路了,呵呵。” “你说的是。” 他稀奇道:“咦,你今天怎么不骂回来了?那股脾气劲就这么没了?” 我将头枕在他肩上,问:“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了。” “赤鹿回了爻山,我可不就回来了吗,说来也奇怪,他这五十劫可真够快的,也不知道中间是不是出了岔子,他修整几日应该会来天宫复命。” 到了屋中,他将我放在榻上,转身要出去,我叫住他,“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天一亮陪我回一趟须弥海,再去一趟大泽。” 他不解道:“才回来又劳苦奔波,你去做什么?” “等从大泽出来,我再告诉你。” 他这回才确认我的反应不正常,打量我半晌,才点点头,“你我经历前一遭,算是半个生死之交,只要不让我喊你一声娘,什么都好说。” 他关上房门出去了,不久后,门扉又愀然被打开了,一串脚步声轻轻踏进门来,又停在床帏之外。 我知道是华樘来了,却没有力气翻身,只埋头低声说:“对不起,我拉肚子拉的满地爬,只好求应天背我进来,让神君担心了,担心我又跑了。” 他的声音有些倦怠,慢悠悠的,“我不是怕你跑,我说过,这些事转达你只为提点,如何取舍便是你的事了,你要走,我也不拦你。” 我回头,与他隔着床帏望着彼此,“我真希望你不要告诉我。” “不告诉你哪一件事?” “所有的事,别再告诉我任何事,多谢你。” “好。”他的身影又浓的似一挥墨,踏出了门,“早些睡,好梦。” 天亮之前,应天来找我,二人搭上龙车赶往须弥海,应天埋头睡了一路,直到小白龙浮在海面,他才抬起头来,睡眼朦胧的打哈欠,“毕竟是你家,我就不下去了。” 我点点头正要入海,他又追问:“你怕吗?” 他没来由的这一问,却最重,在我心口重重砸了一下。 “自己的家,怕什么。”我定下神,一头跳进了海中。 我一路往深海潜去,到了鲛帝宫门前,守门的虾兵蟹将见了是我,扭头就去通报,不多时,几位姨娘们出来了。 她们一个个脸色铁青,鲛尾快速的摆动,是为不悦。 便听大姨娘道:“在外面野的不成边了,现在才知道回来了?” “我爹呢?” “你何必问呢,他不想见你。” “若非必要,你以为我想见他?”我从她们身边游进去,宫里还是旧光景,半死不活的海葵,半生不死的红珊瑚,这华丽的躯壳中像藏着一座海底墓地。 姨娘们追在我身后,口中念念道:“天帝要娶你的事,我们可都知道了,你现在回来,就快收拾出个人样子,赶快上九重天复命,别仗着没人管就四处跑,真想让鲛帝宫蒙上不白之冤?说是我们将你窝藏包庇了?你不能玩性如此顽劣,于这个家不管不顾,你要是任意妄为不把天帝的话当做一回事,这个家要怎么办?谁不知天帝就是有意为之,故意来打压鲛族的。再说,你也别当自己是什么珠玑罗绮,嫁上九重天已是你的造化,你娘要是知道你能高嫁天帝,不知能笑活几回。” “他妈的闭嘴。” 她们怔住,继而重复道:“什么!你方才嘴里说什么?” 我扭头冷道:“我说,你们这群老太婆吵死了。” 正是电光火石要打骂起来,神官便冲到我面前,唯有他露出真切的笑容,十分激动道:“小公主哇,你总算回来了,我的天王老子总算是保佑你没事了,这回回来好好住几日,不走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方道:“快到午时了,我留下吃顿饭就走。” 那婆娘们闻声,惦记起要事,已不敢有气,只迫不及待追问:“吃完饭,你就去九重天见天帝吗?” 我没理会,她们就趋到藻帘后,窃窃私语,没有离开也没有再上来同我说一句话。 午时到了,神官特为我另备了一桌,被我拒绝了,硬要他在那大桌边加了一张贝壳椅。 不多时,老爹和几位姐姐一一出来了,那三姐一上来就数桌椅,然后将一把椅自抓起来丢到一旁,“神官又老糊涂了?怎么多加了一张椅子,别叫什么牛鬼蛇神爷坐上来。” 神官为难的望我一眼,我只冲他笑笑,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我默不作声将椅子拾回来,偏将它摆在三姐身后,又坐下,盯着她后脑勺。 她不自在的扭了扭肩,回头嚷道:“你干什么?要坐就好好坐,要吃就好好吃,什么德行?” “就这德行,你好好吃你的肉,莫非屁股后面还长了对眼睛,看得见我不成?” 她立刻跳起来嚷道:“爹!你看,她没大没小!” 那始终一声不吭,凝神于盘中食物的老爹终于抬起头,果不其然,他脸上依旧是一对见我如见死鱼的老眼,干涸的像两口枯井。 话却是对三姐说的:“你吵什么,好好的吃饭。”三姐没了声,不服气的呸了一声。 我道:“有饭吃的你们,好好吃饭,没饭吃的我,现在有话要说。” 满座的女人猛然看向我,“你想说什么?” 我将身上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扶青,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这句话,我想问许多年了,没有人给我一个答案,明理的听了这一声问,支吾着逃似的跑远了,不明理的听了这问,明讥暗讽也要半天。 我已不在他人的轻视鄙夷,我不在乎,我只是迫切的要这答案。 “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又是谁的?” 宫中突然静悄悄的,只有海底暗流涌过的声音。他放下手中的虾蟹,懒于举目,淡淡道:“对你而言重要吗?” “对你而言重要吗?” 他不语。 “看来对你而言也不大重要,所以你根本不好奇,不过我很好奇,你当年为什么娶我娘?倘若你不爱她,为什么不给她自由,放她和别的人双宿双飞?倘若你爱她,为何不留住她的心,偏偏放任她爱上别的人!你一个问题也答不出来,是因为你谁也不爱,眼前这十位姨娘,你爱着谁?真心实意的爱过谁?你不爱的人,万万不要碰,不要恶心了自己恶心,还毁了他人的一生!” 宫门外远远传来的应天的声音,他高远悠长道:“鲛帝,诸位娘娘公主,叨扰叨扰了,小仙是专程来找朋友的。”他周身附着气泡,怕别人认出他,又在脸上裹着厚厚的长巾,只露出一对眼睛。 他一入门就对其余人作揖道:“罪过罪过,小仙带朋友先行一步。” 他话毕挤眉弄眼的来拉我,我不肯,他便在我耳边训道:“差不多得了,场面多难看,你这表情也很难看,快走吧。” 应天到底是家族外人,我不该让他看到自己难堪的一面,便压制戾气,可牙床和手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仙君教训的是,旁人一家和乐融融,我这样算是怎么回事。”我努努力,挤出一点笑,“其实我今天是来找鲛帝要一样东西的,是我娘的丹珠,你知道的,不属于你的人,你注定留不住,你留不住的人,也不需要留她的丹珠。” “我从来没有留她的东西。”他闻言抬起头,神情异常淡漠,“你娘在地心海自尽之前,将丹珠给了你,是你误吞入腹中,还病了七日,你忘了。” 娘离世后,我的确大病一场,但我从小体弱多病,那时以为是娘的离开使我备受刺激,原来并非如此。久前的那个梦,我梦见自己吞下娘口中一滴血珠,是真的。 我点点头也不再言语,跟着应天向宫门外走。身后的女人们恢复了鸦雀声,八成又在骂我,只有神官跟在我后面哭哭啼啼的走了一路,小声问我还回不回来。 “我的爱是不够的。”身后传来这一句,我驻步回头,看见爹不知何时起身,立在宫门中,他说:“她不爱我,我又能如何?” 我与他父女多年,第一次这样坦然明白的望着彼此,他的脸上似有悲戚,眼角的褶皱越发的深,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他一眼了,只是几百年而已,他比我记忆中的更苍老。 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这个所谓的爹在我心中早已荡然无存,我再不想珍惜。 “我信你,因为你今日这一句爱过她,我就不会放任鲛帝宫不管不顾,但也仅此而已,从此以后,我与诸位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