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而动之间,赤鹿疏忽道:“我一直很期待再次见到你。” 卯月阴着脸,“我可一点也不期待,明明听说你死了,怎么还活着呢,传言没一个靠谱的。” “真的让你失望了。” 赤鹿往前轻轻迈一步,卯月便抬起双手,做出蓄势待发的姿态,“你干什么你!” 这景象还挺怪异的。 按理说,卯月是伯颜转生,他之能力,此时此刻连打三个赤鹿也不必费力,可实际上,气势汹汹只是他的表像,他还挺怂的。 赤鹿抱拳毕恭毕敬的弯腰:“我没想做什么,今日大家什么也不谈,只请你救人。” 卯月疑惑,眯起眼打量他:“分明是撒谎,你和我得心情一样,怎么会想救他的儿子。” 他坦言:“论真话,我一点也不想救他,但是十一想。” 卯月转眼睥睨着看我,“你真是根墙头草,只会两边倒,往日跟着我,就对我百依百顺,现在跟着他,倒能让他为你着想,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老子我就是不想救!”他周身旋出一个风沙旋涡,想乘旋风逃走。 却有一个白影从赤鹿袖底飞出去,如离弦之箭射/入风沙中心,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嚎叫,风沙乱了分寸,陡然散落在烟尘红雾里,转眼间卯月已经倒在地上,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脸上正盖着一只森森手骨,那手骨掌宽骨长,像一只白色蜘蛛似的牢牢扒在他脸上,但因卯月方才一番挣扎,中指已经掉了下来。 赤鹿将手骨整支取下来,轻轻一甩,剩下的四只指头也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你爹的……” 他随手甩出去,“我爹的手骨早就化成灰了,这支是我在野地坟头随手捡来的,吓唬他而已,没想到真奏效。” 还真意外,杯弓蛇影,看来卯月心中有好大一片阴影,对当初那只抓死他肉心的断手心有余悸。 片刻后他清醒过来,只对赤鹿说了一句话:“你他妈和你爹一样是个变态。” 赤鹿歪头只顾着笑:“你废话少说,救不救人?”说罢又把手往袖筒里探,不知道里面还藏着什么玩意儿。 卯月脸色一变,忙道:“我救我救,你先把我放下来。” 割断了绑着他双脚的绳索,他便从高枝上摔下来,仰面望着天叹了口气,“鲛十一啊鲛十一,你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天涯遍地是芳草啊,你偏偏喜欢最毒的那一只根。” 都听得明白,知道他是拐着弯骂赤鹿,我笑:“你的眼睛又是什么时候瞎的,是你把我丢上七星山的,不上七星山我怎么重新遇到他。” 他立即不说话了。 不多时昏迷的笙七也醒来,他坐起来破口大骂:“混账……方才我遇到一个混账,他……”他一抬头看见卯月就在眼前,立刻喉结泛出火色,险些要把胸口的火喷出来。 赤鹿眼明手快,一巴掌捂住他的嘴,“这位虽然看上去粗暴无下限,其实是救应天的恩人。” 又劝了他片刻,笙七才将信将疑,别过头去看应天。 广袤天地,氤氤氲氲,他目光之柔婉,我始终能从中嗅出些不寻常。 卯月抬手拍了拍一旁的岩石,大地颤动,钻出一只青蓝色的霸下,众人爬上背,乘着异兽往魔域大陆深处去。 暮风扫洒,不多时就下起大雨,雨水穿过血雾,又变成血雨,被这雨一淋,个个都像鬼,这样的环境实在不怎样。 我知道卯月最喜欢青山碧水的好地方,更是以身处桃源为毕生之追求,眼下他被迫回到魔域,一定是因为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和刺激,必然很不甘心,可他看上去又不像一个甘心自己受罪的人。 我的疑虑很快有了答案,卯月摇头晃脑的站起来,遥望着远处,“我家到了。” 顺着他指尖望去,只见这大地上另有一个小结界,将魔域的血雾腥风阻隔在外,里面是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低处有广厦阔屋和杂花生树。 “这是人间吗?” 卯月解释道:“下界有一座城,名叫云泽,城中垂杨蘸水,烟草铺堤,美不胜收,我……” 笙七:“你按照模样堆了一座陈池?” “没有,我把凡人赶出了云泽,把那座城搬到此处,怎么样?老子牛逼不牛逼!” 他也是个疯癫的人。 众人弃了霸下,在卯月领路之下穿过结界壁,又走过了城心,这整座城都是卯月一人的,夜晚四下无灯,怪阴森的,唯有幻术里的夜空空朗如洗,一片澄碧。众人一路到一座葱郁小山前,山中有深远的飞潭声喧,舐枭乱鸣。 一座小楼立山腰,淹没在花木荫翳中,只露出楼前几只残破的铜花风铃,人从铃下过,衣衫勾叶,便传来叮当响。 赤鹿和卯月架着应天登上二楼,留下我和笙七在前堂。 笙七坐在靠墙的地方,偏头望着门外一方小天,背脊笔直,双手端正摆在双膝上,他为应天来,应天一离开他的视线,他的手指就显露出不知所措,一个劲的扭衣角,眼神也翼翼小心。 “你是怎么认识应天的?”我再度问他。 他轻薄的嘴唇蠕了蠕,半天才挤出一个字:“老……” “老朋友?” “老情人。” 我目瞪口呆。 他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我知道你会是这个表情。” 我脑中翻涌起旧时的听闻,恍悟。原来当年与笙七相好,最后却软弱退缩、弃之不顾的那个渣君就是应天。 在这事上,应天处理的手段确实显得自己像个烂人,这么一个烂人,笙七为何还要不顾一切闯进来救他?我偷瞄他一眼,答案已是了然于心。这要是问出口,反而显得我太蠢。 他这回反问我:“赤鹿是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我嫁给天帝后,有了赤鹿的孩子,所以就……。” 他瞠目结舌的打断了我,“没想到你们的胆子这么大,我看还是说说应天吧。” “他就更惨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是被自己的老爹算计了。” 笙七的神情陡然阴沉下去,沉吟了良久,才豁然道:“天帝摄取了他的寿命?” 他如何知道的? 空气里湿漉漉的,有一股青苔和泥土混杂的气味,不多时远处就传来簌簌雷声。 他说:“当年我也曾被关押在爻山上,你要知道,那里的人知道很多黑暗的秘密,是你我所意想不到的,那时候我在山中结识了一只九尾狐,与她一见如故,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我,她是九狐帝身边神官的小女儿,曾经弑杀过九狐帝,但未遂,而她之所以动了忤逆的杀心,是因为九狐帝逼迫她替九狐族小公主嫁给天帝。” 那时候笙七以为那是天大的给予,反笑她为人刚烈,不识趣。 他目光阴霾,灵魂似乎跌入深谷:“她说,她之所以不愿意,是因为小公主善良,暗中告诉她,天帝之所以向九狐族迎娶年轻的公主,是贪图九尾狐的长寿,天帝要摄取她们的寿命占为己用,九狐帝知晓其中暗情,不愿牺牲自己的女儿,索性就诓骗神官,想让她代替公主。” 我想诸位也明白,这正是阿青的故事,我心中陡生百味,“这条狐狸我大概也认识的,她说的不错。” 却听见楼上传下脚步声,卯月独自下来了。 笙七遽然起身,此时已对卯月毕恭毕敬,上去就鞠躬。卯月却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看他,从他身边擦贱过,朗声道:“他已经脱离了危险,鲛十一,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救那小子一命的。” 笙七闻言快步跑上了楼,我也想上去,卯月却一把拽住我的头发,低声道:“你也不说声谢,我可白送了他二十万年的寿命,我够不够意思。” “够够够,把姑奶□□发松开!”他手一放,却蹬上台阶,将腿架在藤木扶手上,挡住我的去路,又将手探出身侧的圆窗,摘下了一支雨洗的扁叶,在我手腕内侧割了一条细长的伤口。 说不上痛,我一脸懵逼:“发什么疯?” 他却不理会我,将染血的扁叶含在唇间,低低道:“果然不错,谁在你身上结了千丝引。” “千丝引?” 他将我的手反过来,那伤口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如同鲛族的自愈力又回来了一般。 “有人在你身上结了千丝引,你所受的一切痛苦,都将转移在那人身上,咦,”他把脸凑上来,逼仄的极近,仔细端详我的眉心骨,“你的神识也和人相通了,是同一个人吗?” 华樘? 楼上传来赤鹿的声音:“十一,他想见你。” 卯月附耳下来,低低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其实那二十年万年寿命是赤鹿给的。” “啊?” 赤鹿从高处往下探,狠狠瞪着卯月:“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卯月把扁叶挪到腮帮子里嚼,把手指往我眉心用力一戳,随后从圆窗里翻跳出去,“我骗你的,你个大傻子。” 他妈妈的。 应天已经醒了,但意识朦胧,双眼呆滞望着床里,而笙七站在窗边,不肯回头,似在回避什么。 气氛不大愉快。 赤鹿在旁边对我暗暗眨眼,更示意笙七跟他出去。 等二人走后,我才叫了一声应天,他缓缓转过头来,脸上一时无血色,眼泪却扑朔朔掉下来。这不是我头一次见他流眼泪,但这回显得他软绵绵的,可怜巴巴的,我的心也揪了一下。 “我做了一个长梦,我梦见华樘把你杀死了。”他激动道:“我他妈以为你又死了!” 我捏着袖口给他擦眼泪,一时五味杂陈,但为他高兴,打趣道:“你连做梦都想着我死呀?好好好,我不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呐兄弟。” “本君这是喜极而泣。”说罢他把脸一抹,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又是哪里?”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来找人救你的命。” 他疏忽默了下去,翼翼小心的问:“你都知道了?” 我当他是一无所知,原来他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自己最明白了。 “你爹是个疯子,你也是,为什么藏着不说?你知而不言,就是纵容他把这逆天的恶事做下去。” 他苦笑道:“被自己的亲爹算计,不是什么丢人现眼之事吗?谁会愿意挂在嘴边,叫人轻视。” 要脸,真是九重天的通病,不言也罢。 他闭上眼睛,喘休片刻,突然眉飞色舞的睁开眼睛看着我,喜上眉梢,“很好很好,我突然想起来,以后再也不必回九重天了。” “好什么呀,你现在和我们一样变成了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怎么了?多潇洒多快意,以后我就笑看九重天上那群迂腐的老东西。”他想坐起来,手臂用力撑,却未撑起来,还是乖乖躺了下去,又紧紧握住我的手,“从此以后,就是你罩着我了,你去哪里哥们儿就去哪里。” 笙七在门边抬头往里看,见我也偷偷用眼角瞄他,便极快的缩了回去。 应天的脸僵了下去,“他为什么在这里?那个烛九阴。” 我搔了搔额头,只怕说出一句“为你而来”会戳破他深远的秘密,使他难堪,继而动气伤神,“这事,你得亲口问他。” 好在我只说了几句推脱之词,他便恹恹的睡了过去,只是方才抓着我的手迟迟没松开。 笙七快步走进来,将我的手猛然抽出来,随后一言不发的坐回床边的方木凳上。 看的出来,他对床上这位背负情债黑历史的仁兄仍旧念念不忘,而且十分怨恨,这半夜静悄悄,常惹人胡思乱想,不知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夜半三更的掐死应天。 我堆着笑脸正想说两句好话,谁知他却目露恶意对着应天阴森一笑,“他不是不想看见我吗?本公子就坐在这,明早他一睁眼,我就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