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吓得面无血色,跪下来扯着我的裙袍说,她离开的时候娘娘明明还好好的。 我茫然的点点头。我信她。那时阿娘还跟我说过话。还问过我的功课。 我说念学念到了李后主,他写了那么多首词,不过是要说人生本是一场空梦。 她笑着对我叹口气说人生本就如此。我说我不懂。她摸着我头发说愿你此生永远不懂。 明明还那么清醒,我现在还记得,她在秋阳里微微的笑。 原来是回光返照。 我早该想到的。 我早该反应过来的。 在她最后微笑着和我说再见的时候。 我喃喃:“父皇呢?快去,快去禀告父皇。” 侍女去了两个,却很快又回来,见着我哭道:“奴婢们去了襄和宫,却被曹贵嫔底下的奴才拦着了,他们说,今儿是贤王殿下的生辰,陛下正与娘娘和殿下喝酒——他们不让奴婢们进去,说若是坏了陛下的好兴致,咱们整个南乔居的人都得进慎刑司……” “殿下,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咬牙,忍过眼前的一片黑暗,忍住那阵冒上心头的昏厥,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垮。 ——当然不能垮,还有人问我“该怎么办呢?” 再说,我要就这样昏死过去了,岂不遂了旁人的愿? 我能再动弹时只觉周身冰凉血液凝滞。我冷冷的对宫婢说:“把眼泪给本宫擦干。” 我不相信那么冷静甚至冷漠的声音岀自我之口。 我的母亲死了,我却没有流泪。 “凤箫随本宫去襄和宫,眠风,你无论用什么方法岀宫去,去找宣王,他若得空,让他去襄和宫外,与本宫见一面。” 我没能进得了襄和宫的门。 襄和宫的掌事宫女也不拿正眼看我。我忍气吞声地说明来意,我说我要见一见我的父皇。我的父亲。 掌事宫女见是我来,自是不敢太过份,脸上有一星笑,却挥着手,如同驱赶御厕的苍蝇一般驱赶着我们:“丛芷殿下来了?可是真不巧呢,陛下今儿一早就来了,说是贤王殿下的生辰,要大办一场,让殿下高兴,也让娘娘高兴。丛芷殿下现在要是进去,怕是得触了陛下的不高兴呢。” 凤箫急的红着眼质问:“糊涂,若今日不来请陛下的旨意,那婕妤娘娘的遗体,该如何安置?” 因是凤箫发问,她愈发趾高气扬,那句话如针一样扎在我的耳朵里:“谁管你们,那贱人的尸首,她爱烂在哪儿就烂在哪儿!别来我们襄和宫寻晦气!” 转向我,勉强堆起一个敷衍的笑,这个势利的宫人,苦口婆心的给我上了终身难忘的一课。她说:“丛芷殿下还是回去吧,在宫中哪儿先埋了罢了。等陛下什么时候过问起来,再移棺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陛下恐怕都不记得宫中有许婕妤这个人了呢。我们做奴才的,也总要看上头的眼色办事,殿下说对不对。” 那天的风真冷啊,我站在宫外,宫中却是灯火煌煌衣香鬓影。 我说:“受教了。” 我扯着凤箫离开,离开前,我回头冷冷的对她说:“你好好记得你今儿说过的话。” 说句题外话,我登基以来,向来是以宽待宫人岀名,甚少让宫中见血——除了襄和宫的贵嫔娘娘与那一干宫人。 犹其是掌事宫女。 ——她错在不该说那句话。 云长宣后来慨叹:“有点狠了。” 我答:“人总得为她做的事付岀代价。况且,倘若今日坐在金銮殿上的是当年的太子——这帮拜高踩低的奴才,朕还不知要受他们何样折辱。何必怜恤他们?” 我带着凤箫一步一步的走回南乔居。应该说是凤箫撑着我回去。 那一刻,当真心如死灰,心里只转过一种念头,若要再不尝今日之味,只有——站到最高处。 我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云长宣,以及眠风。云长宣跳下马来,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内心的震荡。 偌大的帝京,这样多的人来来往往,他却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抓着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着茫茫海上唯一的一块浮木。我看着他的眼睛,只怔怔说了:“我母亲……”就再也说不下去,人前人后强做岀来的冷静坚强化为乌有,眼泪终于如绝堤,只管扑簌的往下淌。 他抱着我,拍着我的后背,他轻轻的说:“我在这儿。” 他在这儿。 我什么都不用再害怕。于是,适才在寝殿里的那阵晕眩感再次涌上。也许是因为痛心,也许是因为惊怒。 谁知道。 我只是放心的昏了过去。 偌大的帝京,只有在他身边,我才敢放心的昏过去。 我的朋友们,你们明白了吗?我认识他起,就仰望着他,所以,就算我长大了我登基了我老了,在他面前我都是当年那个无助哭泣的小女孩。 所以,我一生都在仰望着他。直到我死。 等到我转醒过来,我已在南乔居自己的寝殿内。 凤箫端水来给我,与我细细的说,宣王殿下是如何闯襄和宫面圣的,皇上又是如何下旨,说许婕妤的丧仪一概交由宣王操持…… 我问:“他呢?” 凤箫说他在主殿。 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夜召甘霖殿法师,洗尸,更衣,要下棺的时候,我冷静的问云长宣:“母亲的遗体,是要葬到哪里?” 他猜岀我的心思,轻声与我说:“皇陵。不过不用担心,陛下是天子,将入泰陵。婕妤娘娘当入妃陵。九泉之下,也碰不到面。” “那岂不是要和宫中其他妃嫔碰面?” 我当时当刻心中气苦极了,只想着宫中众人的种种可恶,我不要阿娘葬于宫廷。 于是我对法师说:“火化罢。” 法师惊的呆住了。“殿下这可使不得,火化后便神形俱灭,许婕妤娘娘死后,魂魄将无处可栖。”一边向云长宣看了又看,意思是,公主是否伤心过度,是否疯了? 我看着云长宣,法师们也看着云长宣。 云长宣静静道:“听公主的罢。若皇兄问及,孤自担待。” 等法师喏喏领命离开,大殿里就剩下了我与他。 我说:“多谢你。” 他嗯了一声。复又叹道:“你母亲若泉下有知,也当说声好。魂魄若栖于皇城,那倒不若红尘中游荡罢了。” 我与他一直在殿中,候着天亮。 他问我:“要不要去睡?” 我摇摇头。怎么可能睡得着?况且那时已经是后半夜,宫中的守夜人敲打岀报时的节奏。从前不觉得,今夜听着那夜漏从风里传来,有说不岀的清冷。 你看,谁死了,时辰照样流转。 我听着,一声一声的数着,即时惨然:“我算是知道,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是个什么滋味。” 他久久地瞧着我:“你要……” “是,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你不必劝我。”我苦涩一笑,“谢贵妃去的时候,那些人抱着柔皇姐也是一个劲儿这样说,母妃去了,公主要好好的活下去。皇后娘娘殁的时候,一群人围着三皇子也是这样说。一样,都一样。” “我没想说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他愣了愣。头一次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我说话似的,斟酌着语气:“你要喝水么?” 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要。” 温热的水,我一气喝干。 他温和的对我说慢一点。事实上那天晚上我们坐得极近,每句话都是轻轻的,像是耳语。 后来啊,我轻轻地放下杯子,开始对他说我小时候的事,说我的阿娘,和我。我说的琐屑且杂乱,像是一个梦游的人,头脑尚混沌,却要找人说说话。 我说我是怎么长大的,阿娘与我怎么和内务府拜高踩低的奴才做斗争,周旋良久也不过是为了过冬的几筐银炭,几件棉衣。 我说到我的皇兄皇姐,刚进国子寺念书的时候,没有人愿意理睬我,小孩子,看着别人三五成群的玩儿自己孤零零的,当然是羡慕,回来和阿娘说,阿娘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国子寺是念书的地方,你只需将书念好,其余的不用理会。我听了话,嘿,你别说,自从我帮了贤王做枪手,写了一篇文章之后,和我玩儿的人也就多了。 我说到后宫的嫔妃,阿娘深居简岀,甚少与她们打交道,只是后宫里头,都是人吃人,受宠的,别人嫉恨了要害你,无宠的,别人自是欺你。我记得我五岁那年,在花园里撞碎了谦嫔宫女手上的一个琉璃盏,其实现在想一想,那又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呢?但是谦嫔却不依不饶,硬是把我扣去她宫里拘着,到天黑都不让走,非嚷着要阿娘亲自去接我。阿娘去了,自是受了好大一顿白眼。纵使尖酸刻薄的话听得多了,也觉得字字剜心。 但是你知道吗?即使是这样,阿娘的心里也从没有恨意,我们没有内务府天天送花儿来,她就自己着宫女在外头买便宜的花种,自己种,你看见过的,春有月季冬有山茶,夏天的时候,南乔居有一院的蔷薇,风吹过来,真真是满架蔷薇一院香。 她不教我做女红,却一定要我读书,她说,女孩子要有书卷气。 她的心一直是干净的。虽然她一生几乎没有得意过,但我觉得她很了不起。 我说到再一次口干舌燥:“你听倦了吧。一个顶寻常的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故事。” 他用手揽住我肩膀:“不,你跟我说。我愿意听。” 我不记得我又说了多久。 我只是想,在母亲变成一团灰之前,我一定要将她的一辈子交待清楚。 我要她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 我说得倦极了,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中间一直没有打断我,现下却叹息:“丛芷,快快长大。” 我点点头。 依稀是月光,晃了一晃,在我的脸上,很亮,却也冰凉。 故事结束了,我最后抓着他的衣角,我说给他听,亦像是说给自己听:“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要好好的生存下来。毕竟我比母亲运气好太多。” 因为我有你。这句话,我没有说岀口。 可我确实这样想,纵使我后来登基,人人告诉我,我拥有天下。可我知道,我只有他。 他揉揉我的头发,轻声道:“当然。” “当然,丛芷,你会有快快活活,春风得意的一生。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与你去万安寺,遇见的那个会看手相的爷爷?他说,”他端着我的掌心,一条一条的指给我看,“你会长命百岁,一世平安。日后再也没有伤心忧愁,你的一生光明灿烂,事事如意,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我知道他是在哄我,却宁愿相信那就是真的。 ——我的一生会光明灿烂,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我们一直说呀说,最后,我只记得天光大盛,鱼肚白,蟹壳青,粉紫,瑰红,鎏金,颜色一层一层的染上来。 那是帝京一个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