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笑(三) 皇帝这几日心情奇佳,当晚在宫中设宴,为唐修衡接风庆功,命阁员、重臣作陪。席间他没少喝,宴席散时,已然微醺,单独留下程询说了一阵子话。 程询亦是满心愉悦,离宫的时候,脚步要比平日轻快许多。并没想到,修衡等在路旁。他微笑,问:“怎么还不回家?”唐栩也来宫中赴宴,他原以为,父子两个已经一道回府。 “先跟您说说话。”修衡笑着行礼,随后与师父共乘一辆马车,相对而坐时,不免抱怨,“这大半晌,都应承外人了,也没工夫跟您好好儿喝几杯。” 程询一笑。 “回头咱爷儿俩得好好喝一场。”修衡给师父斟了一盏茶,又问,“我出去这一趟,没给您丢脸、惹麻烦吧?” 几年间黑山白水相隔,到了这小子嘴里,不过是出去一趟。程询语气温和:“没有。只是,这几年,不少人领着孩子到府中,要我再收个小徒弟。要说麻烦,这事儿算一个。” “不准理他们。”修衡立时有点儿拧巴,“您可是答应过我,只收我一个徒弟。除了天赐,我可看不上别人,乱七八糟的师弟,我才不要。” 程询忍俊不禁,“好像我就瞧得上别的孩子似的。” 修衡拍拍心口,笑意飞扬在眉眼之间,“我踏实了。” 程询拍拍他的肩,目光一如看着自己的爱子。 修衡凑到师父跟前,“席间您听到了吧?——我跟皇上讨了俩月的假,等忙过将士论功行赏的事,我就歇俩月。” 程询道,“是该歇歇。” “那您记得交代外院一声,过一阵我就回去住,让下人把小厨房收拾出来。我给您和师母、祖父、祖母做饭吃。飞卿烤鱼有一手,等他回来,一准儿跟您显摆。” “行啊。”程询爽快地颔首,又叮嘱,“在此之前,好好儿陪陪父母。” “知道。” 师徒二人一路说说笑笑,修衡看着师父进了府门后,策马回了唐府。 . 忙完军务、请功的事,修衡开始在家休息。 起初两日,不得安生:总有人登门道贺攀交情,回事处每日都会交给他一沓请帖、拜帖。 除了相见就投缘之人,他从无耐心应承外人,打小如此。更何况,如今他真的需要好好儿休息一段时日。心弦紧绷的日子长达几年,真累了,要缓一缓。 唐夫人见他越来越不耐烦,笑道:“去你师父那儿住一阵吧,那些人总不会追到程府找你。” 修衡笑着颔首,“我得先踏踏实实地睡几天,歇够了,再好好儿陪着您。” “哪儿就用你陪了?”唐夫人怜爱地抚了抚他的面容,“你心里舒坦,就什么都有了。” 转过天来,修衡住到程府的光霁堂,恺之则正要去唐府小住,笑说:“修徽、修衍习武正在兴头上,我过去带他们一段日子。正好,我爹这几天看着我也不顺眼,我得躲远点儿。” 修衡就问,“你又怎么惹着他了?” 恺之有点儿郁闷,“晚间溜出去两回,让他发现了,也没说什么,就是总不搭理我。” 修衡失笑,“溜出去没事,但得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过后就算你主动说起,师父都不会生气。”师父的宗旨是,可以淘气、犯错,但得在同时用脑子。 恺之叹了口气,“我瞒他?你跟开林哥、飞卿哥以前都瞒不住他,我这点儿道行,就更不够瞧了。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跟我不讲理的时候多了去了——同样的事儿,你干了,他什么都不说;我干了,他就能把我整治得晕头转向。” 修衡笑起来。 “我爹呢,最宠的是你;伯父呢,最宠的是我。”恺之笑道,“这回你多住一阵子,那边家里有我照看着,伯父伯母有我孝敬着。” 修衡笑意更浓。 “对了,哥,”恺之边收拾东西边道,“你和飞卿哥在外这几年,咱们老太爷是真牵肠挂肚的——你抽空多陪他说说话。每回他听说你或飞卿哥挂彩,都心疼得不行。” 修衡颔首,“等会儿我就去给祖父请安。” “还有我娘。”恺之又道,“我长这么大,就没见她掉过眼泪。 “听到你和飞卿哥率领精兵长途奔袭、大获全胜的消息,是晚间,我正跟爹娘说话呢。我娘思忖片刻,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跟我爹连忙宽慰,她就瞪着我爹,说这幸亏是生擒了敌国可汗,要不然呢?修衡、飞卿要是真出了差池,程知行,我余生都会恨你和唐侯,是你们把两个孩子引到沙场上的。——这么多年了,哥,你见过你师母跟你师父发火么?” 修衡听了,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相对来讲,母亲因为父亲的缘故,对他征战沙场能看开许多,师母则是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一事实,为他和飞卿担惊受怕时怕是特别多。只是,从不说。 恺之见师哥动容,笑着拍拍他的肩,继续道:“第二天,祖父听说了,到晚间,摁着我爹一通数落,吹胡子瞪眼的,我爹少不得解释,偶尔就会蹦出几句歪理,爷儿俩都气得五迷三道的。我在外边偷听,忍笑忍得都快抽筋儿了。 “说到底,我爹是把你和飞卿哥当亲儿子,也看准了你是沙场奇才,飞卿哥也是不世出的将才,料定你们能提早终止战火,有功于社稷,造福于百姓。祖父、祖母和我娘,则只是把你们当孩子,心疼——大道理都明白,可心疼的厉害的时候,就少不得跟我爹找辙。 “我爹其实比谁都担心你们,你和飞卿哥起初从军那年,肝火特别旺盛:为了及时给你们供给军需,收拾了好几个兵部的堂官。” “我都明白。”修衡笑笑地拍了拍恺之的肩。 “那就成。”恺之把平日要用的书籍全部收进书箱,笑得眉眼飞扬,“跟我爹喝酒的时候悠着点儿,你们俩那酒量,吓人,咱们老太爷最烦你们没完没了地喝。” 修衡笑出声来,“这事儿我可担保不了。”与师父把酒言欢,一想就觉得分外惬意。 “你们俩不怕挨训就行。”恺之笑着转身,拎着书箱走向门外,“走了啊。” . 修衡请程家祖父、祖母落座,随后,恭恭敬敬地行大礼请安。 程老夫人起身,亲手扶他起身,“好孩子,坐下说话。” 老太爷程清远笑眯眯地颔首,指一指跟前的座椅,“坐这儿,我想跟你说的话可不少。” 修衡笑着称是,在老人家近前落座。 程清远端详片刻,温暖的大手抚了抚修衡面容,“近来梦中,你还是年幼时的样子。” 修衡笑着握住祖父温暖的手,“我小时候,特招人烦吧?” “乱说。”程老夫人把话接过去,“再没有比你更懂事更招人喜欢的孩子了。” 修衡笑眉笑眼的,“是吧?” 程老夫人递给他一盏大红袍,“你祖父给你沏的。” “诶呦,”修衡连忙双手接过,笑眉笑眼地道:“这可难得。” 程清远笑眯眯地问:“碰见恺之没有?他说等你过来才去你家里。” “碰见了,说了会儿话。” 程清远道:“你那个混帐师父,也不知道哪根儿筋拧住了,好几天不给恺之好脸色,把孩子弄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程老夫人笑起来,“谁叫恺之淘气。知行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帮你当半个家了。修衡更不需说了。” “恺之不得两头走么?唐侯这两年没少交给他差事。”程清远一向偏袒孩子,看长子不顺眼的时候多,“原本修衡也能这样,两头兼顾,谁叫他程知行把孩子弄到沙场上去了?修衡这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不然,我跟他没完。” 修衡大乐,“那是我自己的志向,您别总数落我师父。”心里是清楚,师父到了受夹板气的年月了。 程清远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关切地问:“跟祖父说实话,有没有落下伤病?” “没有。”修衡认真地道,“真没有。” 程清远心安不少,“飞卿呢?何时回来?前两日,信件到了,说要给你师父带回一车北边的好酒。”说着,有了些哭笑不得的意思,“你师父那些毛病,你们现在都学会了。” 程夫人笑起来,“可不就是。”她一向不赞成家人喝酒,偏生长子酒量极佳,何时来了兴致,能杯不离手地喝到后半夜。 修衡笑道:“传口信给我了,过一两个月就能回来。说得想法子赚一笔银子。” “有本钱么?”飞卿最不着调,想一出是一出,程清远不免考虑到切实的问题。 “您别管他。”修衡按了按眉心,如实道,“先前我拿给他三千多两。那个败家东西,十来天就花的剩下了零头。他是穷得要喝西北风了,这才想赚点儿银钱。 “我起初想着,他还是早点儿滚回来为好,让阿魏又给他送去三千两,说置办完东西就抓紧往家赶。结果他前脚收了银子,后脚就跟阿魏说,唐意航安的什么心?又给我这么多银子,我又得享受一阵子才能想法子找门道,手里有银子,我就没法子着急。 “阿魏听得直犯迷糊。 “他一直就是那个颠三倒四的德行。” 程清远和程老夫人哈哈大笑。 和二老说笑了好一阵子,修衡转去找师母。 怡君刚料理完家事,走出正厅,就看到了修衡,她笑起来,“正要去老太爷那边看你。” “我算着时辰过来的。”修衡上前去,携了师母的手臂,与她一起回往正屋,侧头打量一会儿,由衷道,“您看起来,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怡君失笑,打趣他:“我正想说,横看竖看,你比走的时候更好看了。” 修衡则抹了抹脸,“刚到军中,我跟飞卿都因为自个儿这张脸,跟人打过几回架——有些人说,我爹带着俩姑娘去打仗了。打服了几个,才没人再说那种话了。” 怡君忍俊不禁,“长得忒好看也能惹麻烦。” 修衡少见地笑得没心没肺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走进正屋,转到东次间,修衡看到大炕上放着衣料、剪刀,问:“这是要裁衣服?给恺之做的?” 怡君却道:“前些年,你师父一看我动针线就数落我不务正业,让我把这种时间用来作画。一来二去的,我每年也就给你们几个孩子做些衣服。这事儿你有印象吧?” “没错,我记得。”修衡坐在大炕一侧,拎了拎衣料,“难不成要给我师父做?不怕挨说啊。” 怡君蹙了蹙眉,无奈地道:“昨晚,他要出城一趟,自己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出门前,看了看衣服,就没好气了,说我得多少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我说针线房哪年少给你做衣服了? “他说,哪件穿着都不舒坦,策马出门,还是得穿旧衣服,又抖落着袖子让我看,说瞧见没,袖口都起毛边儿了,你见过这么惨的首辅么? “天赐、阿逍、程禄都听着、看着呢。 “把我气的。 “惨我是没看出来,变着法子找茬倒是真的。”要不是儿子、侄子、程禄都知道这事儿,她也不会跟修衡说这些——程禄早晚会跟修衡提及。 修衡笑得歪倒在大迎枕上,“说实话,您做的衣服穿着最舒坦,我跟飞卿平时也是倒腾着您做的几件穿。对了,师母,捎带着给我和飞卿做两件吧?” “早给你们做好了。”怡君和声道,“晚一点儿,我让人给你送到房里。” 修衡心想,也难怪师父闹别扭:孩子们都有穿着合意的新衣服穿,就他没有,衣食起居上的习惯,又到了近乎固执的地步,忽然意识到了,当然要说道说道。况且,这几天,老太爷动不动就数落,儿子淘气,早就气儿不顺了,可不就要跟师母找辙。 巧得很,修衡正为这些事笑着,程询就回来了。 修衡立时笑着坐起来,“您快过来让我瞧瞧。” “瞧什么?”程询敲了敲他的额头,“乐得找不着北了吧?” 怡君笑盈盈地唤丫鬟上茶。 修衡拉过师父的衣袖,看了看袖口,又笑得歪倒在大迎枕上,“真起毛边儿了。” 程询抬手刮了刮浓眉,理亏地笑望着妻子,“跟修衡告我的状了?” 他昨晚故意跟她较劲来着,当时真觉得自己惨兮兮的:近年来,他让她潜心作画,不准给他做衣服耽搁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作画造诣已到名家的地步,空闲时多了,就用来给孩子们多做衣服。真把他忘一边儿了。 母亲这几年也学会了做针线,常给父亲做锦袍,但从不给他做,说他在这些事情上最矫情,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她可不做。 二弟、三弟不需说,二弟妹和三弟妹都做得一手好针线。 这么多人,好像就他一个常年穿针线房做的衣服。凭什么? 横竖他跟老爷子、孩子不讲理的时候也不少,不差她一个。 怡君就道:“哪有。是我跟修衡检点自己的不当之处呢。”让修衡这么开心,她生点儿闷气也值了。 程询哈哈一笑,“我抓紧进宫一趟,午间回来用饭。下午没什么事儿,不用去内阁。”举步要去里间更衣,见修衡仍是笑不可支,用力拍拍他的背,“小兔崽子,至于乐成这样儿?你不是带回几坛北地的好酒么?唤人送两坛过来。” 修衡频频点头,“这还用您说?带过来了。” “那就成。”程询走进里间,麻利地换上官服,折回来,大步流星往外走的时候,对怡君道,“给我们爷儿俩做几道下酒菜。” 怡君笑着说好。 午间,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师徒两个相邻而坐,喝酒跟喝水似的,看得一众女眷一愣一愣的。 到晚间,陆开林过来了,师徒两个去了光霁堂,和他边吃边喝。三个人畅饮到天色微明才算了事,程询和开林洗漱更衣之后,出门去宫里,修衡则是洗漱更衣之后歇下。 睡前,修衡交代阿魏:“我得好好儿睡一觉,你帮我跟长辈们说一声,这几天就不去请安了,阿逍、薇珑他们几个,等我歇够了再找他们说话。” 阿魏称是,心里却想:您这一觉,是打算睡多久啊? 而实情是,修衡结结实实地睡了好几天。这天一躺下,就睡到了后半夜,起来洗漱一番,喝了杯水,转回去倒头接着睡。 阿魏请他起来,好歹吃点儿东西。 他摆手,说不饿,别烦我。 到了第二天晚间,怡君不放心,带着丫鬟过来看他,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气色也很好,这才放心了,柔声商量他:“修衡,起来洗把脸,吃点儿东西。” 修衡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跟她耍赖:“懒得动。” “这孩子。”怡君轻声打来水,用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又把一盏羹汤送到他面前,“听话,喝了再睡。” 修衡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完羹汤,又漱了漱口,躺回去,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大猫,“我就说,您最好了。” 怡君问道:“没不舒坦吧?” “没。”修衡吁出一口气,“挺长时间没踏踏实实地睡过觉了。” “没事就行。”怡君收拾起东西,和丫鬟轻手轻脚地出门。这情形,她理解。偶尔程询也是这样,狠狠地忙碌一段日子之后,休沐时,就会闷头睡一整日。 转过天来,晚间,程询过来看修衡。他可没有怡君那份儿体贴,拍拍修衡的额头,“唐意航,醒醒,洗漱、吃饭。” 修衡皱了皱眉,“好不容易做个美梦,您一巴掌就给我拍没了。” 程询直接把他拎起来,“起来。你怎么睡都没事,不吃东西可不成,等你睡够了,人也就脱相了。” 修衡只能照办,表情却像梦游似的。 程询看得直笑。 如此过了几天,修衡完全缓过神来。这天上午,把躺椅搬到光霁堂的小花园中,躺在上面晒太阳。 过了一阵子,他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趋近,其中一个,他辨得出是薇珑的,另一个则不熟悉。两个人临近月洞门停下来,半晌不动。 “黎薇珑,”修衡扬声道,“你猫在那儿做什么呢?” “哎呀……”那边的薇珑被他这一嗓子吓到了,“哥,你那是什么耳朵啊?” 修衡笑道:“快给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