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袍,背上背着一幅画卷。
那画卷通体漆黑如墨,散发出一股鬼魅而勾人心魄的气息。画柄之上,那些原本只有祥云的图案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些奇异的花纹。
看起来像云又像花。
不像云也不像花。
这是木兰长舟漂行在伶仃海上的第十二天。
已经整整十二天没有任何收获了,掌舵大叔信誓旦旦的说如果下一网再网不到鱼,就直接打道回府。
我就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半刻钟后,我将渔网拖上甲板,和细密海藻混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苍白的女孩子。
现在那个眉目婉约的少女躺在我的床上,光影在她眼睑落下简单明丽的一线素白。我坐在床边看她喝药,一边赞叹着她世间少有的美貌,一边揣测着她的来历。
“小谢,”她这样自报姓名:“来自齐国。”
我怀疑小谢可能是齐国哪个达官贵族之女,甚至皇亲国戚因为我们把她捞上来时,她身上穿着皇室御神官特制的狩衣,上面印花的品级之高,我生平未见。
正是为此,我们整个渔村都对这个皇城来的少女既敬畏又戒备。
戒备是因为我们连镇子上都很少去,更没见过从皇宫来的人敬畏是因为……她实在是有一张美到无可挑剔的脸。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买她的账的。
比如住在我隔壁的阿秀就很不屑:“中原内陆的女人都是狐狸精,你们男人就喜欢这种装模作样的花瓶。”
再比如说……我。
小谢醒来以后一直住在我家,我每次从她身边经过,都能闻到她身上浅淡的胭脂香味,那味道有些艳俗,一旦沾身,经久不去。其实我曾经非常喜欢这样缠绵的味道……如果不是我发现,小谢身上的胭脂味,是为了掩盖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的话。
之前我负责照料小谢,就是在那时我发现那层层衣料的胭脂香下,隐藏着洗都洗不去的铁与血的气息。
我生生打了个战栗,本能觉得不祥。可是村里人没有任何反应,反过来宽慰我道:“那是海腥味吧?小谢最近天天跟着出海,带上些海味也是正常的。”
不,不是这样的。
我下意识的向小谢看去,正见她赤脚踩住一艘小船,弯腰从鱼篓里拣出几枚肥美的牡蛎。海水打湿了她的狩衣,透明的布料紧紧裹在她小腿上,暗红的花纹看上去像某种血痕。
我讪讪的凑过去,旁敲侧击:“你这样尊贵的姑娘,天天跟着跑海船,不觉得辛苦吗?”
她摇了摇头:“不,我自幼长于海边。”
我压根不信她是个渔家女。后来我逐渐发现,小谢大概只是想报答我们。甚至某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她竟然猎捕了一条虎头鲨回来,正在用文火给我炖鱼翅。
说真的,这带给我的惊吓远远多于惊喜,我觉得我有必要把事实告诉她了。
“因为你生得太好看,多得是人争先恐后想照顾你,”我诚恳道:“我当初是和渔村的小伙伴们打了个头破血流,才把你抢回我家的。”
虽然一开始确实是我色令智昏,但我第一次正式怀疑小谢,起源于某一次的出海捕鱼,那天掌舵大叔因病卧床,我别无选择之下只好带上了她。
原本我只是打算让小谢跟采珠女去采珍珠,但那天我们遇到了罕见的海上风暴。飓风将船只远远吹离了海岸,天沉如海,滂沱大雨混合着海水涌进船舱,我抹掉一脸的水,冲上甲板,果然在甲板尽头,看到了小谢削薄的身影。
我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想告诉她那里很危险,想冲上去把她拽回船舱里。然而事实上我只是张了张嘴,随即陷入到一种恍惚的意识里。
因为那一刻我听到了某种飘渺的歌声,从海面远远飘来。在大海上航行过的渔民都会听出,那是鲛人才有的、迷惑人心的歌声。
这时小谢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黑白分明,大概隔着雨帘也能清楚的看到我被摄魂夺魄的样子,随后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弩,撘箭扣弦,遥遥指向远方!
她是想要阻止那只鲛人吗?木兰长舟上的确长年备有射杀大鱼专用的机弩,但在这种风雨大作里,她怎么可能看得清?
我想可能真是鲛人歌声给我造成了什么幻觉,因为我分明看到在小谢拉开长弓之际,周围的暴风似乎都有所沉寂,便如海潮蓄势,紧接着一线透空而过,破开万古寂静,破开天地洪荒,几乎同时,远处的歌谣戛然而止!
歌声霎时寂静,而我的内心惊涛骇浪。
我不需要去计算这样遥远的距离、这样恶劣的暴雨、这样猛烈的罡风……我也知道,那一箭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射得出的。
可惜小谢不给我胡思乱想的时间,她身体还未养好,此刻手里还握着那把长弓,身子连晃都没有晃,就一头从船上栽进了海里。
我不假思索地跳下去救她时,海水的粼光折射在小谢紧闭的双眼上,营造出一种假象,仿佛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某种薄而透的瓷器,脆弱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