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舟买的早七点的高铁票,出站时阳光明媚,亮晃晃地刺进视线,他把手抵在额头上略作遮挡,等稍稍适应这股强烈光感,他才放下手来,左右扫了圈,就近找了家早茶店。
店里开着空调,客人不多,只寥寥几位,他走到靠厨房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蟹粉面和豆浆。
江南人吃面,讲究浇头,最好是现炒,热腾腾地上桌,再趁热浇到面条上,拿筷子搅拌几下,那滋味就渗透进去了,吃一口,绵长醇厚,唇齿留香。
隔了张餐桌,老板娘正在给螃蟹去壳,留下蟹肉蟹膏和蟹黄,店铺不大,进门的地方还放着一个铁皮桶,里头装有数条游动的鳝鱼,她家的响油鳝丝面也是块招牌。
老板娘一边剔蟹一边跟来自湖州的小夫妻聊天。
陆宇舟听着这些夹杂着普通话的“乡音”,回想自己在无锡短暂生活的一年。那时他刚大学毕业,义无反顾随男朋友回到了他的家乡,在一家会计事务所找了份审计的活儿,边工作边考公务员,日子舒适顺心,几乎没有烦恼,以为就此能跟过去告别,往后的幸福生活唾手可得。
老天爷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从回忆中抽回思绪,掏出手机给过妈妈发了条微信。
「阿姨,我这会儿在无锡,你在家吗,我去看看你。」
那对湖州的小夫妻已经结账走人了,早茶店里就剩下陆宇舟和前桌的一位中年男人,老板娘是个热情好客的人,看他身上背着旅行包,很自然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来无锡玩的呀?”
陆宇舟点头笑了笑:“是的呀。”
老板娘把刚才同那对小夫妻讲的话又跟他唠叨了遍,陆宇舟笑着说“好,正要去呢”,过了不久,过妈妈的电话打了进来。
陆宇舟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有种不真实的熟悉感,像一下子回到了好多年前,她打电话来问他几时下班,晚上想吃些什么。
他按下接听,那头的女人情真意切地喊了他一声“小陆”,他听到这两字,多年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渐渐在眼眶里打转。
女人又说:“来了怎么都不说,现在到哪儿了,我去接你。”
陆宇舟鼻头泛酸,强忍下嗓子里的哽咽:“不用来接了,我一会儿就到了。”
“那我在家等你。”
他买了点水果打车过去,还是以前那个地方,菜市场依旧嘈杂,前面是各种卖茶叶蛋卖水果的小摊,往旁边走经过一条小路,穿梭进去,后面是几栋上了年纪的居民楼,外墙斑驳,墙壁上的爬山虎在漫长冬日也已凋敝,只剩下干枯藤蔓。
小过家就住在这里。
陆宇舟爬上了四楼,站在门口定了定心神,想着待会儿见面是叫“妈妈”,还是同微信里一样叫她“阿姨”。
这几年他每次来都要纠结这个问题,然而每次无一例外,喊的都是“阿姨”。
陆宇舟轻轻敲了敲门,房子里立时有人回应,“来了啊”,很快,防盗门便打开了。
过妈妈笑着拉他进来,陆宇舟看她半头白霜,比上回见面更显老态,心里难受得喘不上气。
“阿姨。”最终,他还是选了这个最为妥帖且不至于令两人伤感的称呼。
“来了就好,你在家里坐,我去买点菜,想吃什么?”
陆宇舟放下包和水果,转身说:“还挺想吃无锡排骨的。”
“我这就去买,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新鲜的,买不到我就去三凤桥打包一份。”
陆宇舟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我陪你一块去吧。”
过妈妈提上买菜的小包,摆手道:“不用,你在家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陆宇舟不放心,还是跟着一块出门了,这些年,女人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八年前体检查出尿毒症,噩耗来袭,那时候好歹还有儿子在身边,现在孤身一人生活,每周要去医院透析三次,真不知道何时能熬到头。
陆宇舟曾打算把她接到北市一块生活,被她以水土不服为由拒绝了,后来花钱给她请保姆,也被她以各种托词悄悄将人家辞退。
***
一辆奥迪A6停在酒店门口。
在车童第二次询问“是否需要什么帮助”时,顾景衡懒懒地把手从窗里伸出去,弹了弹烟灰,“不需要,谢谢。”
余光一瞥,大厅里走出来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为首的正是他的好友兼助理——郑昊。
郑昊也瞧见了他,步子迈快了,跑上前撑在车窗上,一股很浓烈的酒气蔓延开来,“这回估计要黄了,对方报价只比我们低一个点,幸好你没去,那姓邰的太能喝了。”
顾景衡掐了烟,微一侧头:“上车。”
郑昊绕过去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往嘴里喷了点漱口水,稍微掩盖掉一点刺鼻酒味。
顾景衡顺手拿了瓶水递给他,“胃里不好受吧。”
“中途跑了两趟厕所,还好吐出来点。”郑昊接到自己手上,拧开灌了几口,胃里那股泛酸感稍稍压了下去,他缓了神,仔细回忆方才餐桌上那位邰总的语气和神态,试图找出突破口,“单论产品质量,我们一点不比别家差,可我今天看邰寻的意思,好像只考虑价格,而且对方报价太诡异了,居然掐得那么准,不多不少,就低了一个点,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单要落到百辰头上,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顾景衡没有表现出情绪上的起伏,平心静气道:“你是怀疑有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