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燊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可他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他一生颠沛,从幼时起,便似日日生活在噩梦里,及至长大,亦是百劫千难,九死一生,世人只知他天赋绝顶——从一介五灵俱废之身,成就万年以来最年轻的尊者之位,斩灵台、踏仙宗,一统重华九州。人人把他当做传奇那样称颂,是天道的宠儿,可个中滋味,却只有自己知晓。
如此黑暗绝望的人生当中,只有九歌……
仅仅只是想到这个名字,秦燊眼中都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一生有幸所见最美好的人,那在他还身处地狱的时候,便不经意自云层中照落的微光。
是他的九歌啊……是他拼死以身相护这九州,全部的理由。
但就连这最后一点光芒,也……
寂静无人的万里莽荒山中心,山洞中的篝火缓缓燃烧着,秦燊却紧紧闭着眼睛,额上渗出了冷汗,整个人也仿佛怕冷般蜷缩了起来。
那是……寂灭星海……
魔尊的攻击已到他胸前,却被那惊天的剑气挡下,万道剑芒过处,一路魔气仿若冰雪消融,原本不知疲倦攻击着的魔物被收割的麦子似的纷纷倒下,点点星芒仿若银砂,在漆黑的寂灭星海上空凝聚成一把银白的长剑。
万顷星海顶端,猎猎雷霆之间,白袍的剑尊眉目低垂,眉间隐隐闪动着银红相印的纹路,仿佛那血腥修罗场中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然后他自爆本命真元,在千万修士的注视下化作漫天星辰,九境尊者的道体冰消雪融。
却在消失之前,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秦燊的心底深处忽然涌上战栗,连血脉都直觉地疯狂燃烧起来,他拼命冲着那个“自己”嘶喊,试图告诉他鲜血淋漓的真相。
可这终究是已经发生的事,任他如何痛悔,也再挽不回一丝一毫。
他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内心所思如何丑恶:
顾清临,你不是怕死吗?不是为了活命、为了战胜我,不惜阴谋算计不惜背叛师门堕入魔道!你早已在九州声名狼藉,今日却又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要与我作对,死都不给我留半点安宁!
睡梦中的秦燊呜咽一声,仿佛被尖牙刺伤的小狗,指尖都掐出了血。
可他仍是醒不过来。
秦燊又看见魔尊化作血红的眼睛,那仿佛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诡异地一笑,深深地看着己方几人,赤红的唇勾起,恶毒得似是想将他们撕成碎片。
“不值……”他喃喃道,“真不值啊……”
“你们会生不如死,”魔尊仿佛在下什么阴毒至极的谶语,惨烈又畅快,“你,”他冲着秦燊嘶笑,“你会后悔的,你们都会后悔的。”
是的,秦燊想,我后悔了,悔得痛彻心扉,再不得见光明。
仿佛从黑暗的泥沼猛然间破出水面,秦燊骤然惊醒过来。
……嗯?
秦燊怔愣了一瞬,茫然看着眼前简陋的山洞,和燃烧着的篝火。
——这是哪儿?我不是应该已经身化天地,形神俱灭……
他目光陡然一凝,死死钉在了篝火旁衣衫不整的少年人脸上,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
莫非、莫非还是在做梦……
他呼吸急促,踉踉跄跄地便要起身,几乎是扑跌在地上,丝毫不在意燃烧的火苗燎在身边带来的刺痛,贪婪而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那张不能更熟悉的脸。
是他吗……难道、难道天道垂怜,他们竟真的成功了!
真的回溯了时光,逆转了乾坤……
秦燊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即使是梦……他都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如此美妙的场景了。
寂灭星海一战之后,他无数次扪心自问,都不敢相信自己从前的愚蠢:那么多、那么多次与真相擦肩而过,那么多次在那人身上恍惚看到熟悉的影子,还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破绽和漏洞,他是蒙了心还是瞎了眼,被区区一张□□瞒着,竟也从未怀疑过!
顾清临……众叛亲离的顾清临,叛门入魔的顾清临,被他亲自褫夺尊者称号,任其自生自灭的顾清临!
竟然就是被他放在心尖上千百年,碰一碰都觉得疼,恨不能把全天下都碰到他面前的九歌……
秦燊无法形容自己知晓真相后的心情,只要一回想到顾清临最后的笑容,回想到他作为九歌一面艰难地给自己传递消息,一面又受那魔尊胁迫,更被所谓的“正道”千夫所指……崩解本源万劫不复之时,会有多冷,会有多痛。
……会有多难过。
他就觉得自己心痛到恨不能身堕无间地狱,受那千锤万炼之刑,尚不能为做过的蠢事偿其万一!
当真是应了魔尊的话,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今后无尽的岁月里,日日都是深渊。
可是如今,他竟回来了,回到了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秦燊勉强定定神,他的目光一寸寸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藏在身侧的手却微微颤抖,不敢触碰,唯恐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思念过甚而生的一场梦。
但便算这真是一场幻境,是暗藏杀机的敌人要他的命,他也甘愿。
这么多年了,许是伤害太甚,亏欠太多,九歌……顾清临竟一次不曾入他的梦。
秦燊又贪婪地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收敛了心思,他方才有空整理如今的记忆,恍惚一阵,终于确定了自己到底重生回了什么时候。
只是……
前世他此时分明该只有凡俗武者八段的实力,怎的如今都快要引气入体了?而且记忆中的这一段,似乎也并没有顾清临的身影。
对了,九歌……清临他,似乎还伤得很重!
还不等秦燊理清楚思绪,顾清临的眼睫却微微一颤,竟是要醒过来了。
秦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
顾清临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混杂着狂喜与惶恐,看上去甚至有些狰狞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