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又两三日后,夜,中京的天阴沉着。
皇帝在御案后批阅罢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丝不苟,朱笔浸在一个水天一色笔洗里,洗净用细绢擦拭好,整齐悬于笔架上,他向来习惯自己做这些,从不许人插手。小柱子伏侍净了手,问:“陛下,今日可是去昕薇馆?您这几日一直未去看望充媛娘娘。”
皇帝微沉思了一下,道:“去弘贤殿。”
宫闱局司寝内监去送口谕,贤妃听了,淡淡的眉蹙了起来,嬷嬷喜笑颜开,忙吩咐宫人准备沐浴的物什,多多添香露,焚上龙涎香,见她这样,忍不住打趣:“自来别人侍寝莫不是欢天喜地的,只有您,愁眉苦脸,竟像陛下欠着您金豆子似的,待会接驾可不许这样,笑脸些,你都快一个月未侍寝了,好好跟陛下温存温存,明日让女医配一副坐胎药来喝着,咱们力保今年怀上胎,看那起促狭的还敢笑话你。”
贤妃懊恼地抓着头发,似万般抓狂无处宣泄,咬唇嗫嚅道:“姆妈,你去告诉宫闱局我身子不适,让他别来了,到别处去吧,我我怕他我见了他不敢说话,不敢大出气我”
嬷嬷急的拍了一下手掌:“哎呀!我的祖宗爷诶,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都侍寝多少年头了,陛下是夫君,还害羞不成,哪个妃嫔不畏惧陛下,怎地别人就懂得撒娇,当初大婚,四个人一起进的东宫,只有你膝下空空,人家淑妃和皇后都育了两胎了,德妃那般也能怀上,后来的三个新宠也两个有了,现下你还年轻美貌,不趁这机会怀上,过几年岁龄大了便愈发难生养了,近日宫里有传闻太后让礼部着手准备给陛下广选御妻,令各部官员递呈淑媛的名帖,举荐品貌兼优者,说陛下至今还未正式采选过,韶华馆一直空着,宫里要大选,这再来了如云的新人,你侍寝的机会就更渺茫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太后本就不喜欢你,再生不出皇嗣来巩固地位,你就要被踢下这四妃的高位了,下面哪个不是如狼似虎的盯着,一旦没了尊贵的位份,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还不知怎么作践你,叫老爷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处境艰难,还不心疼死。”
嬷嬷劝着哄着,贤妃眼中蒙了一层又一层的泪,透着无奈和茫然不知所以。
亥时初刻皇帝来了,已在昌明殿沐浴过,围着披风,身长玉立,进门见到贤妃说了一句:“怎么瘦了?”
宫人们解下披风,里面穿着明黄薄绸广袖长衫中衣,贤妃敛衽行礼,道:“臣妾没觉着,许是这几日午间天气渐热,不思饮食的缘故吧。”
皇帝拍拍她的肩,关切道:“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叫朕忧心,这宫里人多事多,朕难免有周全不过来的。”
贤妃又福了一福:“臣妾谨记了,谢陛下关心。”
嬷嬷在旁看着,暗自擦了把汗,心想还是自家姑娘不懂事,自小被老爷宠溺坏了,皇上多温雅的人物,长得风度翩翩,会体贴人,又说话和气,别说身份尊贵,这样的男子天下也没几个啊,多好的良配佳婿。
皇帝坐到了内殿黑檀罗汉床上,小栋子将随身带着的书册呈上,这是他的习惯,不忙的时候夜里亥时正刻准时就寝,现在还有小半刻钟,他喜欢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会子书。
贤妃坐到不远处的圆桌边,一动不敢动。
鎏金卧龟莲花五足朵熏炉慢悠悠吐着轻烟,侍立的宫人们气息可闻,皇帝静静坐着,手臂支起就着小几,姿势始终方正,背线挺如直竹,偶尔闻得翻书的娑声。
贤妃心头似有成群蚂蚁爬啊爬,她自小便是个好动活泼的姑娘,素日纵马横街,讫情尽意,父亲只她一个嫡儿,便愈发疼爱如心尖肉,不舍一丝约束,到头来却嫁到了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遇到一个君子,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声容静,头容直
她实在耐不住了,玩了会子手指头,一个一个掰着从一数到了一百,便再不想数了,偷瞄了一眼皇帝,探着手拿起桌上豆青釉盘里的核桃,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竭力不发出响动来,一个个摆在桌子上,总共二十一颗,摆成三排,又摆成四排,多出一个,摆成五排,又多出一个,想吃掉它又不敢,索性放回盘子里,这一折腾衣袖一蹭,不留神触了哪个核桃,你撞我滚哗啦啦洒向了地,手快急急抓回了几个,后六宫内寝殿俱是上用南番进贡的金丝柚木条形地板,一寸一两金,润腻透亮,油光可鉴,年份越久色泽越是美质,灯火映照下色调温暖,鞋底踩踏柔和舒适,有东西落上去,却是声音极响。
嬷嬷骇的大惊失色。
果然,皇帝叹了口气,眉峰已挂了不悦,道:“回回你总要闹出些动静来,朕难得偷会子闲,想清清静静看些书也不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就学不会容恭容端?”
贤妃又自责又恼恨,努了努嘴,像孩子般淌出了泪珠子,皇帝不由更加反感:“自来女子都是这样,说得两句重话便哭,好像朕欺负你们似的。”连皇后和宸妃也不例外,固然女子本弱,但大多时候是拿眼泪当盾,让他心软罢了。
兴致全被打乱,阖上书,起身:“睡吧。”
注释出自庄子大宗师善待生和死君子九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