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牵动愁肠,珠泪翻涌,一时悲声大作。 卓之杭环视这鹤春堂,黄花梨的翘头案、四出头的官帽椅,镶金雕花的罗汉床,特别是那剔红山水宝座屏风,剔红如意云纹与缠枝莲纹相交辉映,屏心那雕工精美的山水楼阁、树石花卉,天际祥云,越发平添了富贵荣华的美意。 然而这一切,终究会化作过眼云烟。 安氏见她半晌不语,抹了一把眼泪犹自哭诉,“大人尽可怪我,可我膝下总共只有一女一儿。念颐早被您送去了南边,常年不回府,惟有音儿与我膝下承欢。我、我实在是不忍他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但你如此娇惯于他,他嫁去俪王府一定会吃亏的。”安氏的心情卓之杭完全能理解,儿子骄纵成性她自己也难辞其咎。 安氏听到俪王府三字,顿时停止悲戚,“大人,您今日真的已经向陛下请旨了?” “是。”卓之杭不愿隐瞒结发夫君,“看样子,陛下会允的。估摸着下月月初,赐婚的旨意就能颁下来了。” “那婚期......?” “我私下问过礼部那边,婚期最晚不会超过六月,赐婚恩旨一发,三书六礼都是有旧例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这六礼和迎娶正王君倒是没甚区别。” “就算没甚区别,可音儿去给人家做小,我如何舍得?”安氏并不乐意卓念音嫁给康郡王,可对卓之杭把儿子许给玹铮也不情愿。特别是他一想到不知该如何跟卓念音开口,心中便万般纠结,“若依着当年大人与先太女的约定我也无话可说,毕竟君子重诺。可眼下这情形,音儿除了嫁给俪王做侧君之外,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嫁给其他名门贵女做正室吗?” “你也说当年有那么个约定,除了俪王之外,念音嫁给谁合适呢?论起俪王如今的地位,不比康郡王强上百倍!”当年承珺烨亲自和卓之杭定下的婚约,如安氏这胎为男,便嫁给承玹鏡做侧君。如今嫁不了承玹鏡,嫁给玹铮也总算还是承珺烨的女婿。 安氏万般不愿,“这怎么能一样呢,就算康郡王不顶事,可她总归是先太女正经血脉,俪王却身世未明......” “糊涂!就算康郡王是正统,她已不良于行多年,早与那个位子无缘了。”关于扶持谁的问题卓之杭一干人等早有定论,“你无需多言,俪王的身世不重要。” “不重要?”安氏一脸茫然。 卓之杭冷笑,“俪王是谁的女儿有什么打紧,她和康郡王是亲姐妹自然最好不过,即便不是,我们也确保她是就成了。” “大人说的轻巧,俪王可不是一般人,她会甘心为大人所用吗?” “自然不会!但到时恐怕由不得她!”卓之杭知道自己手中握有的筹码绝对可以将玹铮逼上绝路,“俪王够精明,有手段,除了她,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那既然大人选定了俪王,为何非要咱们家音儿做她的侧君,凭音儿的样貌、身份,做正君有何不可?” “你想的太简单,眼下形势,能做个侧君就不易了。”连侧君之位玹铮都未必肯允,正君绝对是痴心妄想,且宣平帝也不会同意曾与康郡王指腹为婚的男子给俪王为正君。 求侧君之位那是分帝王之忧,求正君之位便是不识好歹了。 见安氏郁郁寡欢的样子,卓之杭走到他面前执起他的手,高出半头的她目光深邃地凝望着安氏,“安弟,当年情形如何你不会忘了吧?旁人觉得念音委屈也就罢了,若你也那样认为,岂非伤我的心?” “杭姐,我......”十年来压抑在卓之杭心中的痛苦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但身为枕边人的安氏却岂会不知? 当年,他的妻主可是流着血泪做出的抉择。 卓之杭再次环视满堂富贵,口气唏嘘,“十大世家,转瞬间家破人亡,如白茫茫的大雪一般落得个干净。我们卓家偷生了十年,多享了十年荣华富贵,可同时也背负了十年骂名。当年不管出于什么缘故,我都是戾太女谋逆案的首告,多少人因我而死,我这满身罪孽如何赎?如何恕?念音是我的儿子,母债子偿,别说是让他去给俪王当个有头有脸的侧君,只要俪王乐意,即便是要他无名无份地被抬进俪王府去做一名宠侍公子,我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杭姐......” 见安氏急于分辩,卓之杭拍了拍他的手,“我知你舍不得,我又何尝舍得?但念音身为卓家子嗣,荣辱与共,责无旁贷。他有幸嫁入俪王府是他的造化,比起慕家、薛家、林家那些身在教坊司的世侄们,他已幸福太多......” 卓之杭话到最后,情绪起伏,眼角亦闪现出盈盈波光。 安氏推己及人一阵心酸,“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咱们的亲骨肉。” “正因为是亲骨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咱们得把他的终身大事办妥。打明儿起,你就开始替他筹备婚事吧。咱们做父母的不能护他一辈子,但至少可以给他找个能护他一辈子的妻主,使得他将来不至于受卓家的连累。” “要是卓家真出事,俪王护得住他吗?” “只要俪王想护,就一定可以。”卓之杭神色笃定,“放心吧,真到了那个时候,俪王护也得护,不护...也得护!” 次日清晨,卓之杭上朝,安氏心怀忐忑地奉召入宫。 俪王府的门房内忽然多了一盆芬芳吐蕊的茶花。此时还不是茶花的花期,可眼前这盆茶花粉红娇艳,令人啧啧称奇。 茶花被呈送到玹铮面前,玹铮只看了一眼便心中有数,果然是盆十八学士,这倒恰好印证了昨日的猜测。只不过卓之杭你个老狐狸,送了一次密信还不算完,这次又送了盆十八学士,你还真视我俪王府大门如无物啊! 与此同时,孤鸾的案头也摆着一盆十八学士,只不过花瓣、花蕊尽数都是雪白的。与茶花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枚凿了三个圆孔的弯月玉佩和一张荷塘春馆的桃花信笺。 孤鸾倒是晓得荷塘春馆这个所在,据说早年间是一名极风流的雅士所开,专供凤都有名的才女才子们品茗、手谈、较技、聚会所用,后来渐渐出了名,连皇室公卿都是那里的常客。 荷塘春馆位于凤都西北城的胭脂巷,东临文贤街,西靠武英街,达官贵人多居于此,就连赫赫有名的俪王府也相距不远。 孤鸾拿着那枚弯月玉佩心中思忖。十八学士?有意思!这么说原来先太女招揽的太女学士根本就不止十五位,而是共有十八位呀! 到底什么人能避过十年前那场浩劫蛰伏如此之久?今晚邀他月上三更前去荷塘春馆一叙的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呢? 月上柳梢,更鼓三叠。 万籁俱寂之夜,荷塘春馆的池中凉亭内却有两人在秉烛手谈。 金蚕丝水晶垂帘围拢之内,龙井茶清香馥郁,桂花酒别有滋味,棋盘上黑白对垒,犹如星宿变幻,日月轮回,又好似江湖厮杀、正邪相较。 白袍妇人含笑吃了几子,望向对面,“红姐,你说,那宁家小郎今夜敢不敢来?” 她一张口,声音嘶哑,明显是吃了暂时变声的药丸。 红衣女子呵呵一笑,随手将棋子往白玉棋盒里一丢,“他已然来了,且是半个时辰之前。” “哦?”白袍妇人愣了愣神,“你手下竟然毫无察觉,宁家小郎轻功不凡呐!” 红字女子哼了一声,“他可是凌秋漪的亲传弟子,‘风雨雷电’一时失察也算情有可原吧。”说罢一声响哨,池塘四周闪出四个人影,再一声响哨,那四人又隐退了身形。 红衣女子用掌力震开围帘一角,传音出去,“小友既来,何不现身相见?” 孤鸾听得此言,方施展轻功,稳稳落在凉亭之外。他隔着围帘对亭内二人抱拳拱手,“晚辈拜见两位前辈,方才见二位厮杀正酣,未敢打扰,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好说,小友快进来坐吧。”因围帘厚重,孤鸾看不清亭中人的样貌,只依稀分辨出一人着红衣,另一人穿白袍,均是兜帽罩头。 待掀开围帘走进亭中,孤鸾再次行礼,白袍妇人低哑的声音传来,“小友放心,这金蚕水晶帘甚是隔音,外有布控,你我今日言谈绝不会外传。” “前辈想得周到。”孤鸾坐定,细细打量眼前二人,恰逢红衣女子与白袍妇人同时转过头来,孤鸾瞧见她们的脸时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果然初次见面早有防范,红衣女子勾了一张红净金粉的脸谱,白袍妇人则描了一个奸诈枭雄的白面。 孤鸾笑问,“二位前辈既然相邀晚辈前来,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哎,小友此话差矣,许你蒙面,就不许我二人勾脸吗?”白袍妇人说着亲自给孤鸾倒了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孤鸾的确戴着面纱,他被白袍妇人问得一窒,但随即反驳道:“二位前辈既知晚辈住处,又是送茶花又是送信物的,想必早知晚辈身份和容貌,我这面纱戴与不戴有何分别?” “哈哈哈!”红衣女子被逗乐了,“小友伶牙俐齿,有趣有趣!甚合我的胃口!” 孤鸾垂眸,“晚辈久在江湖,平素快言快语,并非有意顶撞。” 白袍妇人一副通情达理的口吻,“小友耿直,我二人自不会见怪。其实非是我二人故意藏头缩尾,小友既来赴约,想必也已经揭开了十八学士的谜底,知晓了我二人真实身份。我二人虽不惧生死,但身后皆牵连无数性命,所以不得已掩面相见,还望小友体谅则个。” “如此说来,二位前辈真是当年的太女学士?” 红衣女子与白袍妇人均坦然道:“正是!” 孤鸾肃然起敬,于是再问,“那为什么揽胜楼上只有十五位太女学士的画像?” 白袍妇人作答道:“那是因为十八学士之中有三人是在十五学士成名之后才和先太女结识相交,各有隐情,均不便将名姓、身份宣之于世。” 孤鸾将红衣女子与白袍妇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各打量了一番,“敢问二位前辈出自江湖何门何派?” 红衣女子道:“老白是个隐士,无门无派,至于我嘛......”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递给孤鸾,“小友想必听说过此物。” “这是?”孤鸾拿起铜牌仔细端详,只见乌金色的铜牌呈月牙形状,一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尾蝶,另一面则刻着两个鎏金的大篆--隐月。 孤鸾大吃一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隐月令?” 隐月令,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隐月阁之信物,据传隐月阁杀手多达三千之众,江湖中分布堂口没有八百,也有五百,隐月令分为不同等级,也象征着持有者的不同身份。孤鸾手中这块令牌雕刻的凤蝶共有九尾,这可是隐月阁中最高等级的隐月令。 据说,持九尾凤蝶隐月令者,乃隐月阁阁主是也。 孤鸾惊得站起,对红衣女子再度施礼,“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前辈恕晚辈失礼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