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娘闻言心里一惊,无措间手指差一点碰到滚烫的泥炉,幸亏孤鸾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 “忠姨!”孤鸾挤出一丝笑容,并拍了拍忠娘的手,“不用替我担心。” “少爷说得轻巧,怎么能不担心啊!您方才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道今日的会面出乎您的意料?” “也不算出于意料,太女学士的确共有十八位,而且我能断定今夜见到的人肯定是其中两个,只不过她们没说实话,其中一个是江湖人不假,另一个就......”孤鸾细细回想那白袍妇人的举止做派、谈吐口气,“如果我没猜错,今夜卓之杭在场。” 三更半夜,穿一身白袍,勾一张白面,以奸臣面目示人,这分明是在堂而皇之的告诉他真实身份。 忠娘震惊不已,“卓之杭?那个叛徒?”提起卓之杭,十大世家谁不深以为恨。 “叛徒?”孤鸾摇头,笑容中荡起深意,“我其实一直觉得她当年告发先太女十分蹊跷,若真是临危受命,忍辱负重,那就不是叛徒,反而是功臣了。” 三十六计第一计不就是瞒天过海吗? 忠娘追问,“少爷如何能认定就是她?” “我在天涯宗学艺十年,接触了多少江湖人物,她即便刻意伪装,仍掩不住那一身官气,况且她那般精于算计......”孤鸾说着从怀里将那两枝桃花签递给忠娘,“她与隐月阁主一唱一和引我入局,无非是想利用我去查明俪王的身世,顺便再把天涯宗拖下水。” “隐月阁主?”忠娘瞠目结舌,“老、老奴没听错吧?”江湖人对于隐月阁的赫赫威名可谓是如雷贯耳。 孤鸾沉吟着,“我乍闻之下也不敢相信,可她手上持有九尾凤蝶的隐月令,而且她还说,当年是她假扮官差带我去见我娘最后一面的。” “啊?”忠娘闻听此言,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她的话可信吗?” 孤鸾抿了口茶,“三分假七分真吧,她既然能准确地说出我娘叮嘱我的话,那就说明要么她十年前确实就在诏狱,要么当时那名在场的官差是隐月阁的人。” “隐月阁的人?”忠娘一时被震住。诏狱是什么地方?竟然能在如此戒备森严的天牢之内安插眼线人手,隐月阁果真不负盛名。 可转念一想,忠娘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如果当年隐月阁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诏狱,为什么她们不直接把家主救走,反而还要眼睁睁看着家主受尽酷刑,她们明明有那样的实力呀!” 忠娘是宁家旧仆,宁汝桦的心腹。当年戾太女谋逆案时,她侥幸避过一劫,立誓为宁家报仇洗冤。天涯宗宗主凌秋漪安排她这些年一直陪伴孤鸾,宁家除了孤鸾之外,她是仅存的人了。 孤鸾眼眸里流露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深邃,他望着忠娘,“这一点我与忠姨竟想到一块儿去了。隐月阁号称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势力庞大,若是当年隐月阁主就已被先太女招揽,在与宸王对决时,她为何不助先太女一臂之力?先太女被围困之时,又为何不向隐月阁求助?短短时日,先太女就自尽了,原委何在?当年十大世家尽数被抄,就算隐月阁已无力回天,可论起江湖道义,她隐月阁主也不该放任众多太女学士与十大世家尽遭屠戮。” “少爷莫非在怀疑什么?” 孤鸾叹气,“千丝万缕,需抽丝剥茧,一时难以理清。” 忠娘又问道:“您方才说她们邀您前去,设局利用您,想让您调查俪王的身世,可家主不是已经在遗书中表明俪王就是先太女的骨肉吗?” “我娘若不那么说,我会甘心从命吗?”本来孤鸾对遗命信了八、九分,如今却生出三分疑惑。“无凭无据,我娘凭什么就断定俪王是先太女血脉?”当年玹铮降生,身上没有象征慕氏血脉传承的蝴蝶胎记,先太女怀疑她不是亲生有理有据。 忠娘又仔细瞧了瞧那两只桃花签,“若真如少爷所述,她们是在刻意促成少爷与俪王,那少爷没让她们看出破绽吧?” “你放心,既被人当成了傻子,我自然懂得如何顺水推舟。”说到此处,孤鸾竟调皮地笑了起来,桃花粉面,端的是年少儿郎情窦初开的模样。 窗外寒风凛凛,室内暗香幽幽。 忠娘安了心,但同时也恼恨起卓之杭与隐月阁主来,“好歹她们都是前辈,又顶着世姨的名头,竟然想利用少爷来达到她们的目的!”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孤鸾不以为意,“世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本是人之常情。她们引我来凤都,引我入揽胜楼,只怕就是为了安排我与俪王相见。” “那俪王跟她们是一伙儿的?” 从卓之杭和隐月阁主的话音儿里听着不像,孤鸾摇头,“应该还不是。她们不能确定俪王的身世,尚不敢奉俪王为主。” “如此说来,一切都要以查证俪王身世为前提了?”忠娘满面愁容,“时隔多年,知情人恐怕早就找不到了,如何查实?要不,少爷从皇贵君身上下手吧,女儿到底是谁的骨肉,生父总不会弄错吧?” “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你信不信,皇贵君肯定一口咬定俪王是当今的骨肉。”就算宫韶华知晓内情,可为了女儿的安全、前程,也只会将错就错。 忠娘感到沮丧,“那实在是太难查了。” “就算难查,也得逆流而上,不然我来凤都作甚?”细细回想,白袍妇人话里有话,什么叫她与隐月阁主身为女子,实在不便,为什么非得是男子才方便? 孤鸾头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如此说来,保不齐答案就在俪王身上......” “您说什么?”忠娘正低头纠结着,一时没听清孤鸾的话。 “没什么。”孤鸾赶紧咳嗽了两声,一不留神,竟将那样难为情的话宣之于口,自己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忠娘为孤鸾担忧,“都说俪王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少爷武功再好,毕竟也是男儿身,一旦接近猛虎,万一被其所伤如何是好?” “如果你还能被其所伤,证明你还有价值。” 孤鸾茅塞顿开后反而淡定了,他心想:除却天涯宗之外,我就只剩这身臭皮囊了。所幸上天垂怜,还可以搏上一搏。若真要我舍了这清白才能查明真相,我也不惧。血海深仇,不管最终能否得报,不尽力一试,总归迈不过心里的坎儿。 倘若俪王是先太女血脉,我必遵从母亲遗命,倘若俪王是承珺煜的私生女......孤鸾心中生出寒意,纵然拼着一死,同归于尽,也算为宁家报仇雪恨了。 忠娘并不知这短短一息之间孤鸾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望着孤鸾脸上坚毅的神色,心疼地说:“其实少爷何必冒险,只要您求到宗主跟前,宗主和少宗主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您报仇血恨的!” “忠姨,此话休要再提!若我真想利用天涯宗,我就不会要你今晚迷倒师姐。”孤鸾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不想凌陌晓和天涯宗被牵扯到宁家仇怨之中,就算凌陌晓会因为迷香而生他的气,他也不后悔他的决定。 忠娘深谙孤鸾的脾气,明白自家少爷虽表面随和,实则心性坚毅,性格倔强,决定之事不容更改。她无奈地点点头,“老奴不求别的,只求少爷万事当心。” “你不必替我担忧,明日,你去胭脂巷那里赁下一处商铺,我要开香料馆。” “少爷是想利用香料生意接近那些达官贵人?”这年月,哪个勋贵人家不熏香,香料馆的生意若真做起来,孤鸾自然就方便进出那些权贵人家,而且指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见孤鸾将那两枝桃花签放进了一个榆木锦盒里,忠娘心眼儿动了动,“少爷对俪王到底是个什么印象?” “不瞒忠姨,我,说不清楚。”初见时遭逢调戏,孤鸾虽羞恼,心里却恨不起来。“按说,俪王俊美,权重,好谋算,有手段,加上我娘遗命,是我结盟最好的选择。” “结盟?少爷打算与俪王结盟?” “唯有与俪王结盟,才能不把整个天涯宗拖入这浑水中。”结盟的想法在未见到玹铮之前就有了,见到之后,孤鸾更是拿定了主意。 当然,这一切要以玹铮是先太女骨肉为前提。 忠娘揣测道:“少爷似乎很欣赏俪王?” “欣赏?”一抹浅笑在孤鸾唇边晕开,“或许吧,比较之下,我觉得我与俪王有相似之处。” 忠娘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哪儿像?俪王冷酷无情,少爷心地善良,乐观豁达。你们不是一样的人。” “忠姨,你还记得我刚到天涯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十年之后,孤鸾回首昔日的自我,不禁唏嘘,“我那时终日沉默寡言,不爱笑,还常常望着月亮发呆。” 眼见父母惨死,家族被屠,流放之路更是受尽苦楚。倘若不是因为年纪尚小,不能立时送入军中红帐,只怕清白早就难以保全。 他以罪奴身份被派去马厩干活,白天吃的是冷硬的窝头,晚上睡的是扎人的草垛。年仅八岁,就要戴着镣铐辛苦劳作,还要常常挨打受骂。 若不是凌秋漪带着凌陌晓及时赶来搭救,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咬牙撑多久。 “我还记得刚到天涯宗时,我几乎夜夜都会梦到我娘被刑杖的惨状,那根带血的脊骨整整在我脑海里盘桓了两年,我一闭眼就能听到爹的哭声,弟弟的悲泣,妹妹的哀号。若不是师傅将我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几乎每夜都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说凌秋漪对孤鸾的确极好,为了让孤鸾重新振作,她几乎倾尽了满腔慈母之心。 “我还记得,师傅带我去泰山观日出,去黄山看云海,去衡山采清泉,去嵩山听禅音。她告诉我就算天塌下来,肩膀也一样能扛。”孤鸾起身,双眼望向天涯宗的方向,“忠姨,我想师傅了。我小时候一遇到不开心的事就特别喜欢找师傅,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师傅会看着我的眼睛说,小鸾,这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少爷......”明明孤鸾的面色是那么平和、淡然,忠娘却觉得肝胆俱痛,“少爷,您受委屈了,要不、要不咱不报仇了......” “又说傻话了。”孤鸾回眸,笑意从容,“我还记得两年前你就曾对我说过,‘少爷,要不您一辈子留在天涯宗吧,宁家的仇咱不报了。’可是忠姨,仇怎么能不报呢?你答应过,无论我用何种方式报仇,你都会帮我,对吗?” “当然!老奴这条命是家主救的,宁家出事的时候老奴就应该追随家主而去,如今跟了少爷,只要少爷不嫌弃老奴,老奴自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忠姨,我不想叫你死,师傅说过,死很容易,活才艰难。”孤鸾说到此处又想起玹铮,“俪王也是仇苦出身,想必最明白这世间的苦楚。若是有缘,盼她能知我、懂我。若是无缘......” 孤鸾走到窗前推开悬窗,任寒风迎面袭来。 他心中有些微期许,上元已过,春日不远,望上天垂怜。 与此同时,卓之杭回到了卓府,并得到了手下的禀报,卓念音在祠堂内跪了五个时辰之后,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