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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凋

三日后的清早,马车徐徐离开教坊司。    盛玉遐将竹篮递给薛文梅,“这是阿珵折的元宝,让咱们替他给月盈化了。”    薛文梅关切地问,“他究竟吃坏了什么东西?”    “不清楚,听说他今早送风大人出门时还好好的,谁知喝了碗粥,肚子就疼得死去活来。”    “给他请了大夫没有?”    盛玉遐点头,“自打风同知署理重明卫衙门,孙氏便对他格外留心,听说他抱恙,比谁都着急。”想起孙氏那副小人嘴脸就忍不住发笑,又掀开车帘望了眼随行护送的重明卫缇骑,“以前咱们出行哪有这般阵仗,盼阿珵能长长久久得风同知庇佑才好。”    薛文梅没接话,而是望着繁华的街市,思绪飘回多年以前。    建隆十三年的赏春宴他技惊四座,荣登群芳谱榜首。两日后,他扮作秀才进了揽胜楼,恰逢棋赛,过五关斩六将,获得了与珺烨对弈的机会。    登上九层高阁,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气势磅礴的《江山万里图》,峻岭巍峨,惊涛拍岸,孤舟乘风破浪,飞鸟穿云破雾,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正唏嘘着,耳畔传来珺烨的笑声,“此乃南宋赵黻(fu)真迹,喜欢吗?”    他赶紧回身跪拜,“叩见太女。”    “平身。”珺烨细细打量,毫不掩饰赏识之色,“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侍从禀报说是名年轻人夺魁,本宫还不信呢。”    他常听祖母、母亲谈论珺烨如何丰神俊朗、礼贤下士,内心早敬慕不已,如今见珺烨和颜悦色夸奖自己,双颊泛红,微垂螓首,“太女谬赞,学生愧不敢当,今日取胜实属侥幸。”    “此话怎讲?”    “最后那局,学生兵行险招,才勉强赢了半子。”    珺烨见他不骄不躁,更添喜爱,“险胜也是胜,你小小年纪就能脱颖而出,正应了那句后生可畏。对了,听说你叫梅英?”     “是。”梅英乃他参赛时的假名。    珺烨其实知晓他真实身份,然并未点破,反起了考较之心,“你姓梅,衣衫又绣着梅花,想必是爱梅之人,本宫便命你以咏梅为题赋诗一首。”    他沉吟片刻,“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好个耻向东君更乞怜。”珺烨愈加激赏,“来来来,让本宫见识见识你的高超棋艺。”说罢与他分坐花梨罗汉床两侧,并示意他先手。    他边下棋边偷偷端详珺烨,果如坊间传闻,珺烨与武成王世女容貌相似,虽少了武将的刚毅,但气度更加雍容。    而落子间,珺烨也在不着痕迹地审视他,“你今年多大?”    “十四。”    “原来尚未元服,还没定亲吧?”    他微滞,“没、没有。”    “你是哪里人士?”    “祖籍...襄阳。”    珺烨故意拿他打趣,“想不到你与应国公竟是同乡。”    “是吗?”他讪讪拾起棋子,正假装冥思苦想,就听珺烨剧烈地咳嗽起来,故很是担忧,“太女身体不适?”    “老毛病,无妨。”珺烨接过他递来的杯盏,望了眼棋盘,忽嘶的一声,原来稍不留神竟差点儿着了他的道,“你这手不错,跟谁学的?”    “是学生自个儿琢磨的,太女见笑。”    “你喜欢读兵书吗?”    “喜欢,下棋如用兵,也要行诡道,正所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说得好。”珺烨纵观棋局,试图扭转颓势,“你可知《草木谱》?”    “当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谢安手谈间便能击退前秦八十万大军,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尽管珺烨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回击起来却毫不手软。    珺烨不免又高看了他两眼,“说到用兵如神,应国公也不差,八门金.锁阵独步天下,令敌寇闻风丧胆,连武成王都甘拜下风。”    听珺烨盛赞祖母薛扇滢,他与有荣焉,粲然而笑。    珺烨起身走到窗前,回眸唤他,“过来,揽胜楼风景独好,今日你有眼福了。”    他从未登过如此高阁,凭窗眺望之际,不仅将桂殿兰宫、百里长街尽收眼底,又见碧空万里,气象万千,于是豪情激荡。    珺烨声音朗朗,“你都瞧见了什么?”    他脱口而出,“天下!”    珺烨微愣,随即嗔笑,“狂悖!”    他不卑不亢,“太女难道没听过‘志当存高远’吗?”说完难以抑制内心的澎湃,题壁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珺烨抚掌赞叹,“好字!好诗!好气魄!”当下对他越发中意,笑盈盈问,“想不想常来这至高之处眺望我景齊大好河山?”    他受宠若惊,声音发颤,“学生...可以吗?”    珺烨递给他块玉牌,“即日起,只要你愿意,随时可进出此间。”    他喜不自胜,对珺烨躬身揖礼,“古人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学生...拜谢太女知遇之恩。”    虽已过去十余载,然珺烨的音容笑貌依旧清晰。    他仰头唏嘘,“当年她说要做我的‘和靖’,还说我年轻,需忍屈伸、除嫌吝,我从没忘过。”    盛玉遐听得稀里糊涂,“梅哥哥你说什么?”    他自知失言,忙支吾,“没、没什么,昨晚...梦见祖母,想起...她老人家的教诲而已。”    盛玉遐没再追问,而是哀婉自怜,“真羡慕你还能梦到亲人,我在诫奴院时撞破过头,以致后来爹娘的模样都不大能想起来。”随后又感激地望着他,“这些年幸好有你护着,我才能苟且偷生。”    “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们本就该彼此扶持照应,当初我被关进销.魂馆,你和月盈想方设法给我送吃喝,若没你们,我也撑不过来。”说着说着,他眼角有些湿润,“小祯与月盈都已不在,往后咱们相依为命,更得好好的。”    “嗯。”盛玉遐与他相互依偎,双手交握,“还有阿珵、如湄,期盼老天保佑咱们四个平平安安。”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北郊茂密的山林外。缇骑们按吩咐留守在马车旁,而密林深处,风七七已设好伏兵。    薛文梅与盛玉遐对潜在的凶险毫无察觉,点了香烛,摆了供品,正要祭拜,林中忽刮起阵阵阴风。    风七七发现有人影如鬼魅般显现在薛文梅身后,暗道不好,正要往外冲,就见烟弹爆裂,浓雾四起,待白霭渐渐散尽,除了惊慌失措的盛玉遐,来人与薛文梅均已不见踪迹。    众校尉面面相觑,“方才是人是鬼?”    “别胡吣,大白天哪来的鬼!”    “若不是鬼,怎么嗖的就钻出来了?”    “都给本官住口!”风七七恼羞成怒,砰得揪住魏婕衣领责问,“你不是说向仁很容易对付吗?她轻功为何如此高强,而且还预先做了防备?”    魏婕诚惶诚恐地分辩,“向、向仁的底细大人最清楚不过,属、属下也搞不懂究竟怎么回事!”    “主意是你出的,薛氏若有好歹,本官决不饶你!”风七七用力丢开她,瞅着这片根本望不到边的山林咆哮,“把山围了,一寸寸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向仁和薛氏找出来!”    搜了半个时辰,连向仁的影子都没瞅见,风七七深感挫败,殊不知此刻薛文梅正在幽暗的山洞内与人対恃。    “向仁,你落得今日下场纯属咎由自取,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乖乖放我回去,否则不止自己逃不掉,还会让向家余族给你陪葬!”见眼前之人并不答话,仍盯着自己步步紧逼,他心知无法善了,不由凄然悲叹,“也罢,我与你的恩怨总要了结,你既不肯放过我,咱们便同归于尽!”说完横了心,咬紧牙,拔下簪子猛冲过去。    岂料来人不慌不忙错开身形,顺势抓住他肩膀一甩。    他打横飞起,砰得撞在岩壁上,倒地时疼得剧烈颤抖,完全站不起身。    令人畏惧的脚步声不停在耳畔充斥,求生的欲望驱使他竭力向洞口爬去,却突然发现不远处躺着具血淋淋的尸体。    当他看清尸体的脸,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你不是向仁......”    “没错,我不是。”洞内响起阴无忌阴恻恻的笑声,“我知她要来杀你,所以先替你除掉了她,再扮作她的模样。”    他既戒备又惊恐,“你为何要这么做?”    “你说呢?”阴无忌见他要逃,抬手封了他穴道,把他拖回洞穴深处,“再敢跑我就打折你的腿,另外,我不喜欢别人忤逆我,所以接下来你要乖乖回话,否则我会叫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嗤之以鼻,“你若为阵图而来,恐怕会失望,我画了数月才勉强画完,且已献给俪王。那些重明卫找不到我,必会回去调兵,你若识相就赶紧放了我,否则招惹重明卫就等于引火烧身。”    阴无忌用冰冷的手指挑他下巴,“聪明,懂得拿重明卫吓唬我!不过我压根儿不怕,也不稀罕你当初糊弄俪王的那几张破图。我要问的是,建隆十四年四月初二深夜,谁去教坊司销.魂馆探望过你?而你们又密谋了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声,呼吸骤紧,“你、你的话我听不懂。”    “是吗?那我索性说清楚些,那个探望你的人是奉先帝之命,她手里有你绣的八门金.锁阵图,也就是你给薛扇滢的寿礼。你与她鬼鬼祟祟谈了整夜,想必是在探讨布阵之法。”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惶恐,阴无忌揪住他头发,强迫他扬起脸,“先帝当时早被囚禁,死士也已寥寥无几,却不惜冒险派人去见你,必有天大隐秘。说,那人是谁?先帝要派她做什么?”    他心里突突乱跳,然面容倔强,死咬嘴唇不肯吭声。    阴无忌凛凛嗤笑,“早听闻薛家梅郎身负傲骨,今日倒要领教领教。”    他狠狠啐道:“有何手段尽管使出来,我死也不会讲的!”    “话别说那么满。”阴无忌抚摸他的脸,眸中除狠戾之外,还带着几分觊觎,“生不如死的滋味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说完伸手扯他衣裳。    他大惊失色,嘶嚷道:“你要干吗?”    “当然是要和你亲近亲近。”阴无忌顶着向仁的脸,勾起出抹邪魅的笑,“你虽在教坊司夜夜承.欢,但伺候男子还是头回吧?”    “放手!放手!”他被扒掉亵裤,想挣扎却动弹不得,羞愤得无以复加,“你这禽兽!禽兽!”    “想骂就多骂几句,免得等会儿没力气。”阴无忌欺身压上,尖锐的指甲划着他光滑的玉背,“其实今天是风七七用你诱捕向仁,她明知你跟钟离挚的关系,竟还不顾你死活,你就别指望她带人来救你了。”    他被上下其手,屈.辱不堪,“就算没人救我,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阴无忌见他欲咬舌自尽,狠狠煽了他几巴掌,面露凶光,口气揶揄,“我不让你死,你就死不了!”随后逼他吞下颗药.丸,又用口衔勒住他的嘴,“这药可比教坊司的‘醉生梦死’厉害,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禁悲愤地阖了眼,淌下两行清泪。    阴无忌亲了亲他耳垂,柔声哄道:“我向来怜香惜玉,你若想通了就点点头,我不仅不杀你,还会带你去个世外桃源,让你从今往后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他已抱定必死之心,自然不肯屈从。    阴无忌恼他冥顽不灵,狞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我成全你!”    两个时辰后,校尉满头大汗地前来禀报,“同知大人,在后山断崖发现向仁与薛氏。”    “走!”风七七率众赶到时,薛文梅瘫跪在崖边,双手被缚,颈上架着匕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不停呻.吟却讲不出话。    风七七指挥手下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并朗声喊喝,“向仁,你已走投无路,速速放开薛氏,本官饶你不死!”    话音未落,假扮向仁的阴无忌露出诡异的笑容,随后抱起薛文梅,众目睽睽纵身跳下悬崖。    与此同时,远在武成王府的钟离挚心头一紧,剪刀失了准头,扎破了自己的手,登时鲜血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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