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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

行船已数日,因宫奇沄卧床不起,始终未与玹铮详谈。    玹铮知她根本架不住舟车劳顿,而宫老太爷如此安排,无非是想令自己前往济南府师出有名,从而打消承珺煜的猜忌。    两人促膝对坐,玹铮望着她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的脸愧疚道:“难为老太爷一片苦心,只是委屈大夫人了。”    “王主何出此言?”她笑容淡然,语气诚挚,“若我这副残躯还能为四弟与你略尽绵薄之力,纵死九泉也瞑目了。”    玹铮安抚道:“当年之事您不必耿耿于怀,万望保重身体,以待与父君团聚。”    她握住玹铮的手不胜唏嘘,“我此生最大心愿便是你父君能认祖归宗,先前你二姑姑瞻前顾后,如今向氏已倒,宫家再不能做缩头乌龟,你外祖父已于咱们登船次日进京去了。”    玹铮微露惊诧,“老太爷还真是雷厉风行。”    “上了年纪的人,总觉得时不待我。”她默了几息又解释道:“原本想烦劳你跟凤都那边打声招呼,可又觉得还是不牵扯你比较好。”     “老太爷进京并非只为探望父君吧?”见她笑而不答,玹铮欠身致意,“多谢宫家替本王筹谋。”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王主无须客套。”     谈笑间,慈氏端了茶食进来,“你大姑姑常年吃药,嘴里苦,我便做了玫瑰酱供她饮用,王主不妨也尝尝。”    玫瑰酱佐以沸水冲饮,香气四溢,很是提神。    温热的氤氲拂在玹铮面上,耳畔传来孤鸾的声音,“天涯宗有七色海,七色海有玫瑰园,师公疼惜我练功辛苦,常做玫瑰酱犒劳我。”    “看来你是馋了,想吃玫瑰酱还不容易,本王明儿就把凤都最大的玫瑰园买下来,赏花还是做馔都随你。”    “你知道我并不稀罕这些。”孤鸾的眸中饱含期盼,“明晚我便会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你,还望你不要负我。”    她将孤鸾的手按在胸口,郑重其事地吐出两个字,“永不!”    玫瑰茶入口甘甜,却压不住内心的苦涩。    阳儿,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本王。    宫奇沄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轻唤道:“王主,王主......”    她猛然回神,“大夫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宫奇沄将七宝镜台的钥匙交于慈氏,慈氏拧了三下,三十六个抽屉同时开启,接着再拧三下,抽屉关关合合,竟现出个夹层暗格。    她多看了两眼,“此物真乃巧夺天工。”    “玩意儿而已,王主若喜欢,改日送你个更好的。”宫奇沄命慈氏取出图册交给她,“都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些乃倭寇历年来的记载,王主尽可参详。”    她展图观瞧,见从北到南将近九成沿海重镇皆被朱笔圈出,不禁痛心疾首,“自景齊开朝,倭寇便屡屡犯边。起初盘桓于辽东、山东,后转至淮安、苏浙、温州等地,继而又是福州、漳州诸郡。三年前福州沦陷死伤过千,两年前嘉兴遇袭,丧师三千,没官十二员,百姓被掳走四千余,去年五月,寇犯湖州,杀人无算,听闻城边流血数十里,河内积满千船,简直惨绝人寰!”    宫奇沄听她历数近年倭寇罪行,亦悲愤不已,“倭寇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若非我手无缚鸡之力,早就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宁可战死,也好过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惨.遭屠戮!”    言罢给慈氏递个眼色,待慈氏退至舱门外把守,又肃容相望,“凡事有因才有果,王主可知倭寇肆虐的根源所在?”    “大夫人指的是禁海令?”    “正是。”    她蹙眉长吁,“坊间确有‘禁越严而寇越盛’的说法。”    “王主是否认同?”见她不答,宫奇沄义正辞严道:“太.祖定胡惟庸通倭叛国之罪,于是禁海,岂料倭寇却有增无减。成祖登基后开设市舶司,并允许日本将军足利义满遣使入贡,难得太平了数年。然自从先帝继位,改遵旧制,倭寇又骤然剧增。”    “那不能全怪先帝,当时足利义满已死,日本国内群雌并起,幕府名存实亡,大批武士、浪人失去依托,便盘踞海岛,以劫掠为生。”    宫奇沄嗤笑,“王主就不必为先帝开脱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胸无大志,懦弱无能,既无太.祖之勇武,亦无成祖之谋略。她只想做守成之君,却坑苦了天下黎民。王主不会不知争贡风波吧?”    “本王看过记载。”建隆九年,日本西海道大内氏与南海道细川氏在市舶司纳贡时发生冲突,不仅相互残杀,还屠害当地官员,劫掠百姓,先帝震怒,因此中断了对日往来。    宫奇沄严厉地指责道:“先帝不顾时局、行事草率,日本那些大名氏族被彻底阻断商路,自然纷纷放任武士入海为寇,先太女曾连上七道奏折论述禁海弊端,无奈她却固执己见,还公然讲什么只要关闭门户就不会失去寸土,你说可不可笑!”    见她沉吟不语,又冷哼道:“世人皆道苛政猛于虎,若再加上弊政,百姓哪还有活路?若论禁海之严当属本朝。陛下为防逆党外逃,烧毁了上千艘海船,并颁旨‘凡私与贼市,家眷同罪,邻舍不举报亦连坐’,同时关闭数省市舶司,然结果又如何?”    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被满载而去。    “海禁严苛,百姓无所得食,不得已入海从盗,更有不逞之徒勾结倭兵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话到此处,宫奇沄重重哀叹,“历代均有虎伥,无怪外族诮我辈无护国爱民之心,如今倭寇泛滥已空前绝后,可惜朝廷却拿不出根治的章程。依我之见,不除海禁,沿海永不得安稳。”    此时此刻,在安泰殿内,群臣也正争论不休。    卓之杭躬身禀奏,“陛下,成祖年间,日本与他国同样每三年来朝纳贡,先帝改为五年,后又改为十年,日本自然不满,如今市舶司大多关闭,唯广东一省,极不利于我朝通商贸易。”    冷海琼嗤之以鼻,“那也不能为些蝇头小利就甘冒丧失国土之危险,若重开各省市舶司,必引倭寇大举来袭。”    她反唇相讥,“不开市舶司,难道就无倭寇?这十年之内,倭寇进犯的次数远比以往三朝都多。”    “哼,你这是在指责陛下为政不仁!不施海禁,哪能封堵逆党逃窜之路,你口口声声请陛下重开市舶司,分明是在提倡戾太女之旧政!”    此话字字诛心,她忙不迭撩袍跪倒,“陛下明鉴,臣深受皇恩,念兹在兹,绝对忠诚于陛下。”    承珺煜端坐凤椅,冷眼睨着她,“若朕记得不错,戾太女确曾连上七道奏折请先帝重开市舶司。”    “是,但臣以为,仅仅开放市舶司,继续推行纳贡之策,也是治标不治本。”    “哦?”承珺煜寒冰似的面容终于有所松动,“未知爱卿有何高见?”    她紧了紧藏于袖中的拳头,将与玹铮早就议定的对策和盘托出,“臣以为,不仅要重开市舶,还应易私贩为公贩,由朝廷设立督饷馆,但凡商户进出海港,都要登记缴税。若说十年前为抓捕逆党,禁海迫不得已,如今时过境迁,逆党早不足为患,允许商贾通海,百姓便有了生计,朝廷可趁机绝私贸、充国库,国库丰盈后,再打造坚船利炮,加增防倭卫所,控遏海滨,让倭寇领教我大国之威,不敢再轻易冒犯。”    见承珺煜敛眉沉吟,又歌功颂德,“陛下尧舜禹汤,乃不世明君,所推行政略自然比戾太女的主张高明百倍千倍,开关乃民心所向,陛下若顺应民意,必彪炳史册,我朝也定能万象更新。”    慎亲王见承珺煜似有所动,与冷海琼对视后忙禀奏道:“母皇,卓相虽言之有理,但禁海乃祖制,不可轻易更改。当务之急是尽快剿灭倭寇,如今几百艘倭船已围攻莱州、登州、靖海、胶州四府整整两月,然山东总督狄天秀欺诞不忠、养寇不战,坐视倭寇劫掠,应从严惩处。”    冷海琼附和道:“狄天秀曾与裴氏过往甚密,本该抄家问罪,然陛下念她平倭有功,不仅赦免了她,还委以重任,但她却拥兵自重,坚壁不战,罔顾圣恩,无君无母,当是罪无可恕!”    她见此二人一唱一和将矛头对准狄天秀,生怕有损玹铮大计,忙冲檀案叩首,“陛下,大战在即,不宜易帅。况且狄天秀驻守山东二十余载,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此番按兵不动,许是另有隐情。”    承珺煜冷嗤,“能有何隐情?无非是仗着安南战事未平,武将难以抽调,有恃无恐罢了。”见她还要抢白,抬手阻止,“传朕旨意,限狄天秀两月内荡平倭寇,否则严惩不贷,另外,命兵部派人前往督战。”    她见圣意已决,自知多言无益,便随众臣告退。    承珺煜正要摆驾麟趾殿,就见慎亲王折而复返,“你还有事要奏?”    “是,儿臣以为,狄天秀势强,非寻常官员能够挟持,不如派三皇妹代天巡狩。”    承珺煜嗤笑,“玹玳几斤几两朕还不清楚?狄天秀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    慎亲王瞅左右无人,凑近檀案压低声音,“三皇妹不过是个幌子,母皇可传旨三舅母,命她率五万精兵驻扎开封。狄天秀若肯奉旨剿倭便罢,若继续迁延观望,甚至另有图谋,就命她擒拿逆贼,接管山东境内兵权。”    她口中的三舅母乃殷殊亲子、当朝敬武长郡君承瑾珞之驸马魏穹,当年承珺煜能顺利围攻京畿,魏家亦功不可没。    这此提议深得承珺煜之心,当即留她用膳,商讨细节。    而卓之杭回府后,卓念颐迫不及待进书房询问,“陛下可有采纳母亲的建议?”    “虽未采纳,却也未曾反驳,想必是听进去了。俪王主说过,国库空虚,公贩利益巨大,多念叨几次,陛下准保动心。”    卓念颐对玹铮佩服得紧,“若论把控帝心,俪王主堪称翘楚。”    “不仅如此,她还能掐会算,去年她就跟我说狄天秀将有劫数,果不其然,方才承玹珅与冷海琼率众弹劾,若非为娘据理力争,此刻山东总督怕已易主。”    卓念颐倒吸了口凉气,“慎亲王这是在利用陛下铲除异己,图谋兵权。”    “就算是,陛下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谁叫老狄出身裴家军,这些年像根鱼刺似的令她如鲠在喉。”卓之杭边喝茶边叹气,忽又想起一事,“昨晚重明卫闹得地覆天翻,究竟是何缘由?”    卓念颐神情凝重,“向仁劫持薛文梅跳崖,风同知连夜派人搜寻,至今仍未找到尸体。”    “你是说薛文梅死了?”卓之杭惊得撂下茶杯,随即赶忙叮嘱,“记住,绝不能告诉音儿!”    “怕已晚了。”卓念颐愁眉苦脸,“今早仆从来禀报时恰好父亲也在,后来他去了俪王府,您知道他对音儿存不住话。”    果不其然,安氏已将噩耗告知卓念音。    卓念音哭成了泪人儿,推开安氏撒腿就跑,惹得众人在后面紧追。    才出揽月阁,就撞上了苏珂。    苏珂已得知薛文梅坠崖,此行正是为阻止他胡闹。    他被拦住去路,连哭带嚷,“今日谁敢阻拦本君,本君就跟谁拼命!”    苏珂只望着他冷笑,“你是打算出城寻找薛文梅的尸体,还是去教坊司吊唁?身为亲王侧君,却不知避忌,才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又想给王主闯祸是吗?”    他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又想起小向氏的教训,登时仿佛泄气的皮球蹲在地上啜泣。    苏珂恼他不成体统,但眼瞅安氏率众前来,只能搀扶哄劝,“你先别哭,尸体既未找到,就是尚有一线生机,说不定沿河冲到下游,被搭救也未可知。”    他瞪大眼睛,“梅、梅郎哥哥坠崖后掉进了河里?”    “是啊,可惜他不识水性......”    “谁说的,他水性好着呢!”    因他是小声嘀咕,苏珂没听真切,“什么好着呢?”    “没、没什么!”他胡乱抹了两把泪,掉头直奔小佛堂,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佛祖啊佛祖,求您保佑梅郎哥哥平安脱险!    梅郎哥哥,我发誓,只要你能活着回来,我、我就让闹闹做你义子,以后让他孝顺你、照顾你,给你养老,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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