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镇的街道上，街边小店纷纷挂起灯笼，在逐渐朦胧天色中缀上一朵朵醉人的摇光。　　轱辘车轮碾着青灰石砖滚动，窄小的车间身形晃动，清醒洒脱的男子端坐着，两只手规整的摆放在腿膝上，神色自若的陷入思索之中，也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其身旁的女子径自贴着车厢的窗子，望着沿途风景，醉心于拂面的清风，清艳的嘴边含着淡淡笑意。　　陆昭英侧过脸看她，没有出声打破沉默。　　李素秋回神转过脸，目光一下就对上他的。　　默了默，想起李学磊问过她的话。　　“你怎么会到我二哥府上来接我？又是怎么得知我二哥宅址的？”　　　　他眨了一下眼皮，带上惯常的清新笑意：“要我说，我很早就开始注意你了，你相信么？”　　李素秋脑袋一懵，有些听不懂。但认真想想，他回答的貌似跟她的问题扯远了吧！　　他接着说：“我调查过你。”　　原来如此，这才算是个回答。　　等等！调查……陆昭英调查她？　　陆昭英盯着她，抿嘴笑得眉头往上一翘，似是很满意她的反应。　　“我很早就调查过你。”　　他着重的重复了一遍。　　“你调查我干嘛？”她区区一丫鬟，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要说大人物，她的顶头老爷张大人才是。　　“我就知道。”他抿着薄唇笑成一条线，飞扬的眉毛敛了敛，合着他那内双单眼皮的星星眼，显得滑稽讨巧。　　不过他这回应又让李素秋摸不着头脑。　　“你救过我一命，你知道吗？所以我娶你，是为了报答你。”　　　　李素秋顿时觉得豁然开朗，意外解开为什么会娶她的疑惑。不过新的疑惑浮现，他这是以身相许？再次刷新认知，可她什么时候救过他都不知道，在嫁给他之前，她根本都不认识他。　　“八年了，模样有变化，你不记得我也是人之常情，恩情在，这些年来一直不敢泯忘，时刻牢牢记在心里。”　　震惊！这世上除了亲人外，居然有人惦记她。李素秋原本淡然的双目此时饱含热意，急切的看着陆昭英，仿佛是在问：哦？竟有这事？　　陆昭英仿佛就是她肚子里蛔虫，时刻都能从她脸上瞧出什么。否则怎么会她想什么，他就答什么来解开疑惑。　　“你还记得当年出言教训了一个病根少年吗？我可是照着你的话，好好的锻炼身子，结果果真有效，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李素秋觉得莫名其妙，学着李学磊摸着下巴的样子，两指捏着下巴一点肉，陷入苦思冥想。　　她忘了。　　　　一直到回陆家庄，在陆老夫人和陆老爷探究，却又不敢过问的氛围下，李素秋扒下几口饭，回到房后，仍是在回想这件事。她不知道饭后陆昭英去了哪里，此时却是不见她的身影，只有枫儿伺候在旁，替她准备沐浴的热水。　　待枫儿提醒她可以进去沐浴的时候，她也想起那个骨瘦如柴，肤色苍白，气息虚浮的少年人，和现在身材阳刚健壮，肤色偏近麦色，清瘦精壮的青年人，居然是重叠一起的同一人？感叹光阴似箭，转眼少年成为她的郎君。　　这个转变，实在是命运无常。　　　　之所以会想起来，实在是因为这事让人印象深刻，她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少年那么不怕死，就坐在客栈的客桌前，淡定自若地端起一碗黑漆漆的药，不带一点犹豫，仰头一口喝下，眉头也不带皱的，一点都不像是个符合常规年龄的少年人。　　当时就晓得，他就是个行走的药罐子，一定喝了不少才能那么淡定。　　那样真是离死不远了。　　李素秋第一个服侍过的主头就是个病人，所以她多少知道一些。　　那少年人分明就是要一脚踩进棺材里，当时就觉得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长大兴许还是国家栋梁之才，若因此断送了一个可造少年，未免可惜，而且知道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断送，便决定上前多说了几句。　　不想陆昭英倒是记下了。　　幸好她没跟他说忘了，否则实在惭愧。想到他兴致冲冲的跟她坦白，她还冷淡的没个回应，就更加惭愧了。因此目光四循，迫不及待的想要跟他说，她记起来了。　　　　巡视一圈下来，屋里只有枫儿陪着她，这才想起陆昭英不在。　　“少爷去哪儿了？”　　枫儿答道：“回少夫人，少爷去了茶行。”　　“怎么这么晚了还去？”　　枫儿有些犹豫，见李素秋清寡的神色，透着几分严肃意味，心下不敢不答，只能如实道：“少爷平日都是白天去一趟，可今天少爷心思都花在怎么把你追回来……才拖到现在的。”　　李素秋哑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　　真是万分惭愧。　　　　一阵沉默，枫儿小声说道：“少夫人，趁着水热……”　　枫儿话说到一半，李素秋立即起身往里间去。　　　　月色清晖斜斜地从窗边洒进屋里。　　沐浴完，李素秋一身清凉舒爽，临窗坐在美人靠上晒着月光。枫儿揣着块干净的锦布走到她身边，帮她绞干湿发。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头皮一动，也任枫儿伺候。　　夜灯扶摇，人心不歇。　　她有些散乱的想着，文秋是什么样的存在，陆昭英一直还没跟她解惑。眼看夜色渐浓，敞开的门扇外，一点回来的人影也没有。　　“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枫儿绞发的动作一顿，有些苦恼的嘟囔道：“少夫人，我也不知道。”　　　　李素秋也不怪，继而又问：“那你知道文秋是谁吗？”　　陆昭英不回来，她也不是没人可以问的。却见枫儿完全放下手边动作，张口欲说，又说不出口，晦涩不止。　　静了静，李素秋幽幽看着她，催促道：“不能说吗？”　　枫儿转动眼珠子：“少夫人何不等少爷回来了再问？”　　李素秋越发觉得这事不简单，存心打破砂锅要问到底：“这事有那么神秘？”　　枫儿闻言泄气，有些为难。李素秋很有耐心的看着她，终于看得她投降缴械，低头缓缓说道：“文秋小姐是老夫人的外孙女，老爷的外甥女，因自幼父母双亡，一直在陆家庄长大，自我进陆家庄以来，伺候的就是文秋小姐。”　　就这事也值得她欲言又止？大惊小怪！不过枫儿的话显然没说全，而是停顿下来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接着说。”　　枫儿咬咬牙，一脸豁出去的神色：“文秋小姐也是少爷的结发妻子。”　　这个惊天□□一扔，枫儿就再也没敢开口，接下来不用说也大致能猜得到，大概就是文秋不知道怎么得去世了，然后才轮到李素秋入门作了续弦。　　李素秋听完反应很平静，只是眉间稍显凝重之色。　　“她是怎么没的？”　　枫儿整个人显得战战兢兢：“去年产难，血崩而亡。”　　李素秋还欲开口再问，枫儿则神经精致的闭上眼，不待她出声冲口而出：“求少夫人不要再问枫儿了，枫儿害怕。”　　枫儿怕什么？自然是心下的一股危机感，怕言语不当被赶出陆家庄。　　李素秋见枫儿被她逼得快不是自己，便收下心思不与她为难：“你下去歇息吧，回头我亲自问你家少爷。”　　枫儿额头泛着冷汗：“少夫人早点歇息。”然后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李素秋最终是没等到陆昭英回屋，就躺下来歇息了。她一向不是个会多想的人，一进入梦乡就睡得沉稳，连陆昭英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床边仍是空无一人，她起身披了件衣裳，推开门扉瞧着天色。　　天边鱼肚白，庭风浅浅，空气丝凉。阵阵骨骼清脆的练拳踢腿声在某个角落传来，李素秋循着声音走过廊庭拐口，果然是陆昭英在外庭空处早早起来练功的身形。　　她拉了拉衣领贴着肩颈，抱着双臂就势在廊椅边坐下，歪头靠在梁柱上，百无聊赖的看着。　　有个随从立在陆昭英的一旁待命，而那随从仔细一看正是昨日要她端茶体贴陆昭英的下人，不知道看了多久，等她起身准备回房的时候，那随从发现了她，开口唤了他家少爷说：“少夫人来了。”　　　　陆昭英闻言收了招式，抬眼望了过来，对她展露出清新笑貌，就朝她走了过来。　　李素秋对上他一张笑脸，有一瞬间恍了神。　　两人距离相近间，是夫妻之间的寻常问候。　　“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一会？”　　她淡淡回道：“醒了就起来了。”　　陆昭英眉间逐渐染上几分孩子气。　　“你在这里偷看了我多久？”　　“谁偷看了。”　　“你来了也不出声，不是偷看是什么？”　　李素秋见他面上明显的小雀跃，一时没法反驳什么。干脆直接转移话题：“昨夜你是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一点动静也察觉不到。”　　他认真想了想：“也不记得是什么时辰，反正很晚，回屋的时候你已经在熟睡当中。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会踢被子。”　　　　这事陆昭英不说，李素秋自己也知道，从小就养成独立的习惯，半夜把被子踢到脚下，有时候会后知后觉的从睡梦中被冷醒过来，然后起身淡定的把被子捞回来盖上，躺下来继续睡，有时候天亮一醒，就看到被子静静的缩成一团在脚边躺着。　　无奈。　　方才醒来身上是盖着被子的，她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陆昭英作为，这也许就是嫁人之后，身边有个人照顾的好处。　　她要不要说点什么，表示下感谢还是高兴？　　最后只是沉默着。　　　　“你这恶习啊，真得改改，不然哪天你着凉了我也得跟着遭殃。”　　“你这日日练功，身强体壮，不会轻易遭殃的。”　　陆昭英露出有趣的神色，往她身前靠了靠。　　“你且说说，我怎么不会轻易遭殃？”　　李素秋偏了偏身躯，避开他倾靠过来的趋势。她本是顺着他的话随便一说，可他故意这么说，立时就明白过来，往深处的想就是夫妻同床，常年呼吸同一片空气，假以时日连气息都是融合的，怎么会没有牵连？　　她不自在的别过脸去，企图蒙混过关：“我，我哪知道。”　　他鼻息浓重的一嗤，笑出声来，目光认真的在她身上打转，要不是她可能会介意，他真想靠近点看看她因不自在而显出害羞娇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