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木呆呆地透过花窗,看着正堂里的客人。
那客人,头戴乌纱四方巾身穿白色织锦缎窄袖官燕服,胸前补子上绣着代表四品文官的云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嘴角微扬,鼻峰挺直,却不是昨夜的“登徒子”又是谁?
映寒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内心深处低低的一声哀嚎,这老天,竟是一点都不肯照拂她。
只是白天的他,身着一身挺括制式官服,整洁肃穆,头发纹丝不乱,阳光下显得俊朗沉稳,皎如玉树,全然没有了昨夜的洒脱不羁,倒似换了个人似的,映寒不由得轻轻蹙了蹙眉。
只听正堂里,吴会长满面堆笑地在与客人寒暄:“诸葛大人此次前来泉州,不曾远迎,倒是您先来苏州会馆拜访,真是折杀我们了。”
“哪里,倒是叨扰贵府了。”诸葛云亭谦道。“只是织染局杨廷轩大人知道我要来泉州,说什么都要我来苏州会馆拜访,顺便给您携带书信。我已来了几日,因公务繁忙,倒是耽搁了。”
说到此,诸葛云亭抬眼四处打量,目光如炬一般地扫过花窗,映寒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向屏风后一躲。
今早便听说,金陵城内有表哥的朋友前来拜访,却不知竟然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大理寺右少卿诸葛云亭。更想不到,他就是昨夜那伸手相助的“登徒子”。
世人都知道,大理寺作为最高法院,寺卿与六部尚书同列九卿,主管国家大案要案及全寺事务,在他座下,左少卿负责诉讼审判,必得熟知律法,人情练达,政务精进,老成持重,而那右少卿则负责立案侦察,收集证据,还原案情,不仅要精通律法,更要逻辑缜密,见微知著,文武双全。
邵映寒早就听表哥提起过这当今大理寺右少卿诸葛云亭。
说起这大舅父家的二表哥杨廷轩也是家族中年少一辈的佼佼者,自幼是苏州城内有名的才子学霸,十岁就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中了童生,十八岁就秋闱中举,二十二岁春闱高中副榜同进士,因为家学的背景,二十三岁通过了织染局的部试,在织染局总部为官,于今已有十年,才是从五品的官员。
可这诸葛云亭,听起来比表哥还要年轻个将近十岁,却已官拜四品。
前年因着一桩朝官的贪污案,查没了罪臣家里不少受贿的锦缎,为了量刑,这诸葛云亭派人请表哥前去协助盘点估价,自此相识。后来表哥每每说起他,都是赞扬之情钦佩之意溢于言表,将他夸成了神仙一般的谦谦君子,说什么,头脑清晰,眼光独到,学富五车,武艺高强,最难得的是,虽然年轻,却毫无年少得志的轻浮孟浪,倒是不骄不躁,思维缜密,城府极深……
映寒脑中却闪现出昨夜那个在月色下悠然自得,闲云野鹤,放浪形骸,目光明亮飞扬的青年……这,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诸葛云亭?
正沉思间,外面传来诸葛云亭低沉清朗的声音:“早就听闻苏州会馆园林之美,不输那苏州的沧浪亭,不知,我今日叨扰,是否有幸得见?”
吴会长一愣。按道理来说,这京城四品要员要参观苏州会馆,本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和体面。可是,这人第一次登门造访,就提出如此要求,却也……有点……
如若是往常,吴会长定然马上点头无不应允,可是,现下,那表小姐就住在院子一角的彩月阁里,却是多有不便。
见吴会长面露难色,映寒心下立刻了明白了吴会长的满心顾及。但这诸葛云亭,不说是个得罪不得的京城要员,也是表哥有意结交的同道中人,此番拒绝,怕是要给表哥为难了。
果然见吴会长张嘴边说:“这,这诸葛大人来的突然,在下,什么也没准备……”
诸葛云亭微微一笑,本不待强人所难,就听到花窗背后一个声音朗朗地说:“吴大伯,诸葛大人前来拜访,怎么也不着人通传我一声?”
吴会长微微一愣的功夫,从花窗隔断后绕出一个少年。那少年身着淡绿素绢提花长袍,外搭一件灰色云纱罩衫,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向着诸葛云亭拱手一稽,眉目清朗,唇红齿白,说道:“杨廷疏给诸葛大人请安。”
吴会长连忙满脸堆笑的说:“瞧我这老糊涂,忘了引荐,这是我们东家二老爷的三公子杨廷疏。”
诸葛云亭深深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面上波澜不惊地回礼:“幸会,原来是杨大人的本家堂弟,约略曾听杨大人提起过。”
那少年抬头,一双清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说:“怎么,哥哥与大人提起过我?”
诸葛云亭微微一笑,说:“杨大人说起过,家中兄弟甚多,家学很严,个个都勤奋努力,但只一个叫杨廷疏的弟弟最是与众不同。”
映寒一愣,杨廷疏,是二舅父家三表弟的名字,二舅父虽远在杭州,但这个表弟却是一直在苏州祖宅里长大,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埋头佛经的书呆子,天天嚷着要出家剃度,去寒山寺当和尚去。因与映寒年纪相仿,所以她每次出远门扮作男装的时候,都借用这表弟的名号,已是用的熟了。苏州以外的人,但凡认得杨廷疏的,十有八九其实认识的是她邵映寒。
二表哥说什么也不会在诸葛云亭提起这个想要出家为僧的小兄弟,也不知这诸葛大人是客气,还是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
映寒直愣愣地看着诸葛云亭,却见他神色如常,温煦有礼,满脸客气,不像是别有所指,因此下也坦然地说:“晚生来得迟了,刚听说诸葛大人想要参观会馆的园林?不如,晚生带路吧。”
云亭如何没有看到这少年背后的吴会长神色略变,只做没见,温暖一笑,说:“那恭敬不如从命。”转头又对吴会长说:“我还有一个属下,名唤邓飞,过不多时要来这里与我会合,届时可否请吴会长给他杯茶喝,请他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吴会长两手相搓,点头道:“好好。您这边请。”
云亭抬步出门,没忽略那吴会长在身后一把拉住少年。云亭略一侧头,眼角看见那少年调皮地吐吐舌头,又宽慰地拍拍那吴会长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