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显南见这老汉终于说到了三下南洋的事,心下甚喜,又招手叫上了一壶酒,问道:“三下南洋的事情,不是发生在那锡兰山国吗?怎的却与这三佛齐屠港有什么关系?”
那老汉已然喝的微醺了,却依然警觉地抬眼看向虞显南:“于三兄弟,我看你不似一般船工,怎的竟然锡兰山国的事情都知道?”
“老丈,您此言差亦,三宝太监于锡兰山国一战成名,是咱们大明各地茶馆里,说书先生最爱讲的桥段。大明朝上上下下,谁人不知?”虞显南坦然地说。
那老水手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目光茫然:“怎么竟是世人皆知吗?唉,我这飘零海外十年,故土的事情,却全然不知了……”
虞显南也吃惊道:“您这十年之间,竟从没回过大明吗?”
那老汉低下头,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抬头看了看虞显南,又说:“也不知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回去。就这么老死异乡,也是有的。到那时,不过是被人当作乞丐,一张草席一卷,扔去问狗罢了。”
说到这里,老汉眼眶发红:“可是,可是我这心里憋屈啊。有件事在我心里埋了十年了。前些年,是不敢跟别人说。这些年,却没人听我说了。于三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我今日就毫不相瞒,讲给你听罢。”
原来,永乐七年,三宝太监舰队第三次出使西洋之时,这老水手已年过四十。那是他最后一次出洋,本来回国后,就要退役。他武艺不高,也不钻营,本是个毫无抱负的本分之人。因此,虽然出身巢湖,一生军旅,到了快退役的时候,也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协长,薄有积蓄,连媳妇儿都还没讨。
因为临近退役,因此到第三次出洋时,他在那三宝太监的宝船之上,并不负责操帆掌舵,唯一的任务,是给宝船上的官员当护卫。
虞显南听到这里,欣喜过望,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得问:“老汉,你既负责官员安全,可还记得,三下南洋之时,那船上,可有一个姓邵的礼部郎中?”
那老汉听到这个问题,如遭雷敕一般,瞪大了眼睛看着虞显南,说:“你,你要打听的便是此人?!”
“是是是。”虞显南一叠连声地说:“那位邵大人,于我父亲有恩,他,他那次出洋之后再没回来。我父亲,感恩于他,因此嘱咐我,此次出洋打工,一定要帮忙探询。只说恩人失踪,就算是故去了,也,也要找到他的埋身之所,好好祭拜一番。“
那老汉长叹一声,居然激动地紧紧一把握住了虞显南的手,说:“那邵大人,我自是记得。若不是他出面相救,只怕我,我现下早已化作灰了。我要跟你讲的这件事,正是与他有关。没想到,你是他故人之子,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今日让我碰上了你!“
虞显南激动得脸都变色了,说:“是是,您说。“
这老汉说:“那第三次出洋,于我们舰队,本来已是轻车熟路,一路都很顺遂,不成想到了锡兰山国,却出了事。“
那锡兰山国,是位于天竺东南茫茫大海上的一个岛国,岛中有一山名曰锡兰,因此得国名。因为靠近天竺,本是个著名的佛国。佛教即是国教,那全国百姓也都是虔诚礼佛的善男信女,境内大大小小的庙宇不下千余所,俱是香火鼎盛。因此舰队行至此处,并没有特别防备,一来大明佛道并重,当今皇上和三宝太监本人,都是佛教徒。三宝太监所到之处,都会立经碑,拜佛祖,特别是在锡兰山国还捐资修建庙宇,整个南洋无人不知。二来,信佛的国家,大都开化有理,兼容并蓄,法度健全,不似那些拜山野万物为神的蛮夷之国,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意外。
选择这锡兰山国也是因为如此,想让一路辛劳的海军将士,休养几日。
却不料,停靠的第二晚,便出了事。
那天晚上,正是朔月之日,夜黑风高。丑时一过,船上的守卫便要换岗了,当时,正好轮到这老水手所率的二十五人协队值岗。丑寅交替,正是每日人的身体和精神最迷蒙涣散之时。这老水手打足了精神,将其他兵士安排到岗,自己便阁上楼下的巡视起来。
走到那随行各部官员住的二层楼阁,却见那邵重钧邵大人的舱房里还亮着灯光。这邵大人一路行来,都对他们尊礼有加,从不拿他们这些将士当粗人下人看待,因此,他们这些兵将也都对这邵大人格外上心。
这老水手见这么晚还亮着灯,不由得走过去,关切地敲了敲门,低声说:“邵大人,已经这么晚了,早点歇息吧……”
话音未落,老水手却听得背后轻轻地发出咔嚓一声。他经验丰富,知道是有人登上了二楼甲板。
这老水手当时已经年过四十,身子骨已不如年轻时矫健,虽然警觉,但刚刚转身,还未站定身形,就见眼前迎面扑来一个黑影,他连忙抽刀阻挡,没料到这个黑影身形灵敏快捷,竟似猿猴一般腾起,一脚当胸揣过来,竟将他踹翻在地,身子压在了刀上,根本来不及再度拔刀。眼见那猿猴一般的人,矮小枯瘦,身穿黑色水靠,头戴鲨鱼皮的帽子,只露出一张黑黢黢的南洋蛮子的脸,手握一把弯刀,目光凶狠,期身而上,一刀挥下,直取要害。老水手眼睛一闭,心里只想着:我命休矣。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黑衣夜行人身侧的舱门却突然被大力推开,竟将那人撞飞了开去。老水手抬眼一看,从舱内开门救他的人,正是那还没有歇息的邵大人。那邵大人开门之间撞飞了刺客,一只手依然扶在门上,另一只手上却握着一把防身的匕首,冲老水手低喝道:“还愣着做什么?”
老水手刚刚在鬼门关边走了一遭,被这一喝惊醒,魂魄入体,心下大怒。想自己,堂堂巢湖水师后代,想不到阴沟里翻船,竟然被一个南蛮子踢翻在地,还差点儿交代了性命,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抽刀便向那蛮子砍去。
眼见这一砍就要得手,却突然有一个瘦小身影从下面一层嗖地飞上了这层甲板,挡在那南蛮子身前,不要命似的一边用手中一根铁棒格向了落下的刀锋,凄厉一声,崩出了火花,竟把军刀的锋刃崩开了一个豁口,
这下,却变成了以一抵二的局面。老水手也顾不得要惊扰到各位官员休息,高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夜闯宝船,行刺大明舟师?!”
那两人怎不知他出声喝斥,实则是在求援。
那后来的瘦小身影,也是一身水靠,却蒙着脸,嘿嘿一乐,说:“你叫也没用,你那些属下,都已经昏的昏,倒的倒,死的死了……”说的,竟是正宗的大明官话,只是声音稚嫩,听起来这瘦小蒙面刺客,还只是个半大小子。
老水手心下一沉,知他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