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刚才一直如天聋地哑的木头人一般,此时听到圣上问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自信沉稳地回道:“臣,其实并无十足把握这经书就在朝天宫里。”
永乐帝眉毛一挑,说:“哦?”
云亭继续道:“臣只是设身处地,站在那偷书人的角度思考。据理推断出火灾之后,这经书的去向只有几个可能:下策是将书想办法藏于东宫,中策是自己随身携带,上策,却是留在朝天宫里。”
这次不等永乐帝开口,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却问了:“中策倒好理解,你为何说下策是藏于东宫,上策反倒是留在朝天宫?”
云亭微微一笑,知道这杨荣虽是内阁学士,最擅长的却是边疆兵务,善谋而能断,思路极为清晰,便回道:“首先,若火灾真是太子殿下主使,这经书自然不会直接藏匿于东宫……”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是勃然变色。连陈大人的身体都晃了一晃。永乐帝的脸色又骤然阴沉了起来。
只听云亭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这火灾若是他人设计……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火灾之时顺手牵羊,别的不拿,单偷这本经书,本是个伐谋诛心的高招。但若立时就将这经卷直接栽赃给东宫,反倒落了行迹,成了那简单粗暴的攻城之举。”
说到这里,云亭环视了其他人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再说,这卷经书若真在东宫,太子殿下,也绝对不会坐等别人来找……这经卷,本就像是棋局之中的棋眼,在谁手上,谁便可以左右形势,若真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上,太子殿下倒可以下得满盘皆活了。”
说完,便又垂下了眼目。
在场的众人,都是弥辣老姜,听云亭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这个道理其实非常浅显,不禁个个微微点头。
这经书之所以成为本案关键,就在于丢的适时适地,丢的似是而非,引人怀疑,却又不露踪迹,既让圣上对太子生疑,又抓不到任何把柄,正是刚刚好,过犹不及。这书一旦失了,就最好再不出现,让圣上一直揪心,一直怀疑太子私藏,才能达到目的。
只因圣上无论如何怀疑太子,都断不可能让外人去春和宫搜书。搜宫,那是多么大的事情,历朝历代,若不是怀疑谋反或是定了刑名,连臣子的家都不是能轻易去抄的。太子贤名在外,并无大过,圣上除非已拿定主意要立时废掉太子,否则那春和东宫如何随便搜得?
想来也是如此,皇孙朱瞻基才被圣上安插在案件之中。这本就是圣上一石二鸟之计,既敲打太子,也考验皇孙。皇孙既然直接参与了此案,早就知道这经书失窃,如何肯等着让别人搜出来?必已经关起门来在春和宫里翻了个底朝天,唯恐这本经书让人用计塞了进来,那他父王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若是皇孙真地已经找到这本经书,又哪里还会藏着掖着,等大理寺和锦衣卫这样的外人进来搅局。
想当年靖难之役,太子只身留守顺天府时,方孝孺和建文帝也曾使过这离间之计,给太子殿下修书一封,作招安之举。那时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已将兵临城下,此事又做得周密,压根儿无人知晓,太子却连信都没拆,便叫人捆了使者,连人带信一起送到了当今圣上面前。那时圣上根本不喜这个大儿子,心里属意的接班人选,本是二子汉王朱高煦。那种危急情形之下,太子都尚且懂得如何变被动为主动,何况如今。
这么一想,这偷书之人若立时买通内监将经书藏进东宫,那么竟相当于将这经书拱手送给了太子,那可就真是白偷了。
杨荣见云亭不再多说,便又和颜悦色地问:“那么,这主使之人,为何不将这经书直接收入自己囊中或者放在其他地方呢?”
云亭展颜一笑,缓缓说道:“那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另外几人设身处地一想,均不由得笑了,想这主使之人,偷这本经书的时候倒是容易,事成之后,这书却立时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竟然放在哪里都是个麻烦。
云亭继续说:“至于为何没有放在其他地方嘛……我猜,纵火之人偷了这本经书,本来以为,第二日太子来到朝天宫必然要看此书,即刻就会发现书不见了,届时定然要闹的满城戒严,搜索此书,缉拿犯人。这本经书放在身边,当然危险,藏在别的地方,伸手不及,又易出差池。此时对经书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那刚丢了经书的朝天宫。老百姓俗语里常说的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微臣才断定,这经书最大的可能,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朝天宫。”
众人沉默,只听云亭又轻叹一声说:“这幕后主使,什么都想到了,只是,他设计周密,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太子的仁厚贤德,到了朝天宫,竟然没有开口要书。只是这时,朝天宫已出了这等大事,天天有锦衣卫驻场,观内也是逐人排查,反倒不好在这风口浪尖,立刻去将书转移了。”
云亭说完这一番话,便不再多言。永乐帝沉吟不语,又细细地将云亭打量了一番,才说:“你倒是会猜,但若这犯人,万一没有将经书留在朝天宫,你岂不是白等。”
云亭也不胆怵,朗声说道:“破案抓人,就如行军打仗一般,变数甚多,本无必胜的道理,只要有三分可能,就值得竭尽全力一试。此计若是不成,再换一计便是!”
这几句话说得,少年意气,却正中永乐帝的下怀。他多年行军,破蒙古,溃鞑靼,平安南,哪里有一仗是在有万全之策,必胜把握下才开打的?永乐帝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扫刚才的阴郁神色,高声道:“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