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跋摩酋长脸上舒爽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睛里却锋芒骤盛,向座中一靠,又转头看了看左右。那些伺候他吃饭的仆人立刻低头弯腰退了出去。
见到屋内没有了旁人,伽跋摩酋长才慢慢说道:“你要这件东西做什么?”
玄渊也惫怠慵懒地靠在自己的椅子中,说:“伽跋摩酋长,您忘了规矩吗?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伽跋摩酋长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排金镯子,下意识地拨弄着其中最大的一个,慢悠悠地说:“当年你那伽阿爹将这东西交给我保存,就如给了我们占城国一个好大的炸雷。我自从收了这东西,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唯恐被人发现。你阿爹被大明水师杀了之后,我更是战战兢兢。那三宝太监屡次西行,都要在我这占城停留,我哪次不是慎微恭顺,必要亲自到海港,跪膝匍匐着迎他下船?就是怕他心中生疑,觉得我怀有异心。这十几年来的日子……呵呵,竟是连个安稳觉都睡不踏实。”
玄渊想起刚才那大床上的两名女子,不由得失笑,心想,你这夜御两女,那可不是没有好觉可睡,倒和那东西有什么关系?
可是玄渊也知道这伽跋摩酋长的本性。这伽跋摩酋长,本来是个毫无雄心壮志的人,早年继承酋长之位后,将境内盛产棋楠木的深山封了,不许老百姓上山,所出之木尽归他一人所有,靠着买卖珍稀木材度日,坐吃山空,只知道固步自封声色犬马。
早年那伽阿爹称霸南洋之时,这占城国以北的安南国还在,伽跋摩酋长自忖大明跟自己隔着千山万水,鞭长莫及,因此唯一所惧,就是来自海上的陈祖义,所以刻意与阿爹交好换取平安,时不时地还向那伽阿爹进贡钱帛美女,全当交了保护费。
可是谁想到后来那安南外戚胡氏篡位称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夺了原来国王陈氏的天下,又转过头来发兵欺负这占成国的国王,抢了他好大一片国土。这伽跋摩无计可施之下,遂向明朝皇帝求救。
安南原来的国王陈氏,本是大明洪武帝亲自册封的国王,永乐帝见这胡氏在整个半岛上胡作非为,竟完全没把自己这个大明上国放在眼里,如何不怒,便于永乐三年御驾亲征,挥师南下,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整个安南都给灭了,直接划入大明版图,永乐六年更是将其变做了一个行省州府,唤做交趾。
这占城国的伽跋摩酋长,借着大明攻打安南国的时候,悄悄地背后夹攻收复了自己的失地。等到战争结束,再定睛一看,简直是送走了豺狼迎来了虎豹。那大明军队自此刀斧锋利铠甲明亮地霍然驻扎在了自己家门口。又见这大明永乐皇帝的脾性,竟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甚是暴躁,比那安南胡氏还恐怖一百倍。再扭头一看,南洋霸龙陈祖义的海上部队也几乎是在同时被三宝太监收拾得干干净净,审时度势之下,知道这大明皇帝剑指安南,竟是意在西洋,自己守在这南海要冲之地,最好的生存之道是做小伏低,乖乖听话。
当年那伽阿爹将东西交给他的时候,何曾想过南洋之地这样快就形势剧变,竟来不及把东西取回去就遭了灭顶之灾。这些年来,玄渊先是忙着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后来又要兢兢业业重整水寨,也是根本顾不上。现在玄渊总算羽翼渐丰,在南洋站稳了脚跟,所以此次路过占城,要特意把这东西请回水寨去。
只是如此说来,十五年中,这伽跋摩酋长一直将这东西保管得好好的,不曾出了什么差错,而且虽然知道玄渊的真实来历,却从没向大明水师透露过半个字,倒也已经算得上是个有义气的人了。只是占城国如今周边虎伺狼巡,仰人鼻息,本就生存不易,所以这伽跋摩看着为人豪爽,实则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此时若不借机狮子大开口,倒不像他了。
陈玄渊想到这里,哧地一乐,说道:“酋长大人,您想要什么便说,但凡我给得起,绝无二话。”
伽跋摩酋长笑着说:“大侄子倒是个痛快人,那我便直说了。我这占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大明的岁贡定在了四十斤黄金。我帮你阿爹守着这宝贝已经十五年,我给你打个八折,你给我十年的岁贡就可以了。”
玄渊面不改色,清俊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心里却早已问候了酋长的十八代祖宗。伽跋摩既然知道这东西珍贵稀有,天下只此一份,此时必然要将这笔竹杠敲的哗哗响,张口就漫天要价,无非是等着玄渊坐地还钱,末了倒还要欠他个人情,便说:“酋长大人,您就心疼一下我吧,您大侄子的钱都来得不易,这四百斤黄金我如何出的起,您另外开个价吧。”
伽跋摩酋长依然豪爽地笑着说:“你可别蒙我,你阿爹也不知道留给你多少金银珠宝,你自己又是这南洋之上信誉最好的杀手,接一次活儿,身价过百,此刻倒来跟我哭穷?”
玄渊听了这话,脸倒立时沉了下来,正色说道:“伽跋摩酋长,我不作刺客已经好多年了。现下大明水师把整个南海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海寨上上下下又有近一千口人要养,早就口袋见底了。再说,这东西放在您手里终是个祸害,夜夜让您睡不好觉,倒不如早点给了我,您也可以松口气。您把我逼急了有又什么好处,我要真地急起来,无非还去做我的老本行……”
玄渊嘴上说得客气,可手已经悠然地向摆在旁边的短剑摸去,用指腹摩擦着那剑柄,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伽跋摩酋长见状,愣了一下。他倒不是真的怕这陈玄渊挟持他,与他用强。他只是在飞快的算计着这笔买卖。当年陈祖义放在他手里的东西除了惹事生非其实对他全无用处,他早就想甩出去了。只是他认定陈玄渊对此物志在必得,所以想借机捞点好处而已。刚才狮子大开口,不过是想探摸一下玄渊的本钱底线,却没料到这人立时就要翻脸。
伽跋摩想到这,立时面目和蔼地说:“倒不是我不懂得心疼自家人,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日子过得这么拮据。也罢,看在我与你阿爹往日的情份上,这黄金就算了。只是,近日我国中出了些麻烦,颇让我头疼。不如你做个好人,帮我解决了这麻烦。”
玄渊举起短剑,吹了吹剑鞘上的浮尘,说道:“伽跋摩叔叔,为钱杀人的买卖我早就不做了,谁得罪了你,告诉我,我吓唬吓唬他倒是可以。大不了把这人绑走,让他再也不敢来烦你就是了。”
伽跋摩嘿嘿一笑,说道:“我这占城国的国民都是老实巴交的渔民,谁活腻了,敢来惹我这酋长?你也放心,我此次要托你帮忙解决的,不是人,而是鬼……”
阿蛋听到这里,却再也忍不住了,只看着林伯,急急地问:“那这尸头蛮,到底是什么鬼?”
林伯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们几个,就又垂下眼睛,说道:“这尸头蛮的传说在南洋由来已久,在占城和宾童龙国两地最为盛行。所谓尸头蛮,是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据说也是母胎生养,都是女身,与常人无异,白天也和正常人一样吃吃喝喝行走活动,但到了晚上睡着之后,这怪物的头就会自身上脱离,自行飞走,出去寻食,只留身子还在原地呼呼大睡。”
林伯喝了口茶,又说:“尸头蛮也不是总有,但据说每过个三五十年就会出现,只要这尸头蛮现身,城内必有瘟疫。据说,是因为这尸头蛮夜晚出去,所食之物甚为腌臢,最喜欢的,就是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粪便……”
林伯说到这里,阿蛋大惊,不由得心下恶心,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本来腹中饥饿,听了这几句,竟还是想吐。就连旁边卡多的脸色都发起白来,黢黑的脸俨然变浅了一个色号。
林伯接着说:“这尸头为了吃到新鲜食物,夜晚常在宽衣之地等着人前来如厕出恭,这时如果生人不防,撞见了尸头蛮,她的尸气就会钻肛入腹。这尸气一旦进入体内,中了尸气的大活人不出三五日就会内脏腐烂而死,药石罔顾。”
听林伯讲到这里,玄渊点点头,说:“我也听人说过这尸头蛮,与您说的大同小异,但从来只当是胡编乱造拿来吓唬小孩子的。今天听了这伽跋摩酋长所言,难道天下竟真有这样的妖怪?”
林伯叹口气说:“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常人没见过的东西也多。这占城国内的民间传说把这尸头蛮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说起来,击杀尸头蛮倒也不难,只要趁尸头外出觅食的时候,用桐油布将她呼呼大睡的身子脖颈缠住,那尸头回来,长不到脖子上,断了根本,鸡鸣即死。只是,这尸头蛮白天时与常人无异,除了近亲家人,外人实在难以确定她在哪里出没。要找这尸头蛮,倒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蛋着急地说:“林伯您说了这么半天,岂不是等于白说,如果连这尸头蛮找都找不到,又怎么破这瘴疫?”
林伯瞟了他一眼,不急不忙地道:“那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也有传言,这尸头蛮虽然生的女身人样,与常人无异,不过倒有一点特别,就是她的双眼没有瞳仁,整个眼睛都只有眼白。”
林伯话音刚落,几个人就听到背后哐啷一声,俱是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只见映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底舱起身,此时正脸色苍白地站在楼梯的拐角,听了林伯的话,不知道碰倒了什么脚边的东西。
见众人都看着她,映寒便向前迈了两步,立时站到了灯光下,双眼亮得异样,脸色却显得愈发白皙透明,声音微微发抖地说:“我,我今日和蔓草去的那家象牙铺子里,就有一个老妇,双目失明,全无眼黑……”
玄渊刚才还微皱着眉头,嫌她贸然起身,怕她又晕在地上,映寒这一句话说出来,此刻肃然沉下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