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冷笑地看着云亭,说:“怎么诸葛兄心里真地把我当作一个会趁人之危的小人了吗?我怎么记得,那次因为迷药沾了丫头便宜的人另有其人呢?丫头那次沿途留下些微线索,我自然并不是全无察觉,只是觉得苏州会馆那帮酒囊饭袋,压根儿不可能找得到。不过没料到跟在后面的是诸葛大人,那倒是我大意了。其实,我那日若不是有急事在身,本来是想等丫头药效过了,亲自送她回去的。哪想到让诸葛大人捷足先登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先染指为快呢。呵呵。”
云亭不由得呆了一瞬,他这才明白,文公子问这个问题,并非因为他不知道云亭是怎样找到广陵琴行的,而是要借着这个问题,解云亭疑虑,让云亭放心证明他文公子并不是一个龌龊之人,还要顺便揶揄一下云亭的道貌岸然。
那一次的趁人之危,怕是云亭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德行有亏,心中本就惭愧,现下被他如此将了一军,只能面无表情地死死瞪着玄渊。
俩人目光交错,噼里啪啦的一阵暗箭对射,一个冷冽挑衅,一个凝和隐忍,俩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原来他们之间的较量,那么早就开始了,甚至,这较量不全是为了映寒而起,更是因为俩人势均力敌,立场各异,但凡相遇,便会有这样的交手。
这么一想,玄渊和云亭彼此对视中竟慢慢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扼腕之意来。
云亭忍不住笑了,又喝下一杯酒,说:“那么咱们就来谈谈你挖在泉州城墙脚下的那条地道吧。只是为了带走映寒,你便这么大费周章?”
玄渊为他倒酒,说:“那条地道嘛,我本来也想混赖着不认的。不过我若如此说,只怕诸葛兄今日该走的更不踏实了。我挖那条地道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我们瓦屋海寨,除了做些明面上的生意,也会做些暗路的买卖。此次暹罗大城的贵族,托我走私一件莫高窟的佛头,我答应下来了,所以总得想办法运出城来啊。”
云亭听他十分话里,七分真,三分假,心里真是气笑了。他平日审案,最怕的就是这等人,若说的全是假话,其实非常容易戳穿,可是真假参杂,逻辑自洽,便非常难找到漏洞。说着说着,听的人便不由得全信了。
云亭说:“你为了佛头便挖这么深的地道?佛头放在什么东西里挟带不出来?”顿了顿,连忙补充:“你回答的不尽不实,所以这依然只算同一个问题。”
玄渊长叹,说:“诸葛兄学我们这南洋的规矩学得倒真快。那地道不是还要走私映寒呢吗?我为了把自己媳妇儿带出来,也真地是仁至义尽礼数周全了。再说,若不是被您发现了,那地道我本来还要用很多很多回呢!这南洋之上有钱人很多的,我接走私的单子接的手软,现下好了,这些单子,都因为您的明察秋毫不得不推迟了。要我说,这杯酒还是您自己喝了吧,就当给我赔罪了。”
云亭知道今天这是碰上了个无赖,无奈之余也突然懒得跟他纠缠了,便决定直捣黄龙:“文公子,你表面上光明磊落,但我的问题,其实你一个都没有真地回答。本来你是何人,要图谋什么,与悠碣毫无关系。我便直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将映寒带到西洋,难道真地是诚心诚意地要帮她寻找父亲吗?”
玄渊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玩笑之意渐渐消失了,目光里却冷光渐盛,只是嘴角还带着一点皮笑肉不笑,说:“诸葛兄何出此言?我大费周章将映寒带出泉州,若不是诚心诚意带她寻父,还能为了什么?难道我还能与您一样,对丫头上来便一见钟情了?”
云亭则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说:“文公子,我本来以为,这次你私自带邵姑娘出门,皆因你出身海盗,在大明境内行走不便,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绑架良家女子。可是此次见了你,才知道你本有个可以在明面上行走自如来去自由的身份。倘若你的目的真地单纯,手上又有邵大人的托孤留言,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姑苏拜访杨家老宅的各位家主,再请杨家着人陪着邵姑娘来南洋寻找邵大人,岂不比现下省心省力一百倍?正如你自己所说,你偏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将邵姑娘带出大明,其实就是因你的目的不纯,所以想躲开杨家和广寒门,好一手操控一个单身弱女子。只不过,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映寒如此慧黠聪颖,并不是什么能够任人宰割的一般姑娘,这一路上,只怕她根本不受你的要挟辖制,你用强怕她自绝,用骗又被她识破。恐怕你是没有了别的办法,因此才换了手段,后来不得不以怀柔之策对待她吧?“
说到此处,云亭不仅神色肃穆,甚至有了几分凌厉:“文公子,你要知道,你与邵姑娘走到今天,万事的起源,是因为她想要寻找自己的父亲。你可以蒙骗她一时,却不能欺骗她一世。你想没想过,她若是有一天发现你故意拖延,另有图谋,该是多么伤心失望?她那样子的心性,若是发现自己被你利用了,到时对你的感情和信任又能剩下几分?你对她好与不好,其他的都是次要,但若在这件事上你负了她,到时,我诸葛云亭,第一个便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玄渊愣愣地看着诸葛云亭,这才明白,云亭并不是真地介意他的目的,而是担心他对映寒的感情根本就是假的,只不过是他用来欺骗无知少女,操纵丫头的手段,并无半分真情实感,迟早会对丫头始乱终弃。
玄渊竟然没办法生气别说是诸葛云亭了,就连玄渊自己,午夜梦回时,面对这陌生的感情,都拷问过自己,难道他后来对丫头那么好,目的真的单纯吗?他这样子的江湖背景,复杂经历,谁能相信他对她,是一腔赤诚呢除了丫头自己,她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
一块龙涎香而已,手上轻轻的一握而已,简单的一句“此生绝不负你”而已。丫头的心就全给了他。
玄渊垂了眸,过了一会儿,突然举杯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斟满了,连饮三杯,才将杯子缓缓放了,抬起头来,表情严肃,目光坦荡,缓缓地说:“邵大人对我而言,宛如再生父母。他为了教化我,在我身边日夜陪伴了五年多。他因为身负重任,四年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流落西洋,不知所踪。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与他重聚,以尽孝道。所以,在寻找邵大人这件事上,我与映寒一样坚定,绝对不会欺骗她。更何况……”玄渊顿了顿,脸上冷笑:“诸葛兄未免也太瞧不起我文某人了,即便在下只是下贱的海……海上商贾,我的感情,对我自己来说,还是最值钱的东西。靠出卖自己的心来控制一个小丫头?这种事,我不屑于作。”
云亭见他说的赤诚,也点了点头,说:“好,你这些话,我信。可是找到邵大人之后呢?你是否另有图谋?你真地只是为了尽孝?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凭什么觉得邵姑娘一来,就能诱他现身呢?”
玄渊低头嗤笑,这诸葛云亭端的不好对付。“诱他现身”,这四个字说的,正中要害。他何尝猜不到,这些年找不到邵叔的最主要原因,不过是因为邵叔在躲着他。邵叔隐姓埋名,四处躲藏,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为了找到他,映寒岂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诱饵吗?
诸葛云亭见他不语,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缓缓地说:“文公子,邵大人是你的老师。而我,也有我自己的老师。我的老师大明太子少傅道衍法师,临终前曾将邵大人的遗孤托付于我,也因此,才有了我与邵姑娘的相识和瓜葛。我的老师之所以有这样的临终嘱托,是因为他心中对邵大人怀着万千愧疚。他当时跟我说过,这邵大人罹难一事,与当年离奇失踪的建文帝不无关系。”
玄渊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来看着云亭。
云亭缓缓地说:“所以我猜,邵大人滞留西洋多年,怕是因为他那次与三宝太监出使的途中,发现了建文帝的踪迹。我听虞楼主说起,邵大人当年是被海盗劫掠而去,而这海盗,貌似本就知晓那次锡兰山国王调虎离山的诡计。三宝太监曾对邵大人说,他们那次上岸是为了请佛祖牙舍利回国。可是什么舍利这么贵重,竟然要出动水师中的所有巢湖精锐?锡兰山国本就是舟师遇害的地方,又有什么宝贝能让三宝太监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毫不提防地倾巢而出?不瞒你说,我与三宝太监也算相识,虽然这个问题不方便细问,但我与他聊起过此事,察言观色,便也有了几分猜测。你虽不肯直说,但我,却可以坦诚相告,那次诱骗三宝太监上岸的诱饵,并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一个人。”
云亭转过身来,凝视着玄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个人,就是失踪多年的,建文帝。”
玄渊定定地看着云亭,过了一会儿,突然唇角一歪,笑了,说:“所以呢?这建文帝失踪便失踪了吧,你们大明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宝贝一个过了气的皇帝,还一波又一波地来人,找来找去的。就算邵叔是为了寻访这个建文帝滞留西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云亭也不着急,说:“文公子,若你真的身家清白,只是个香料商人,这建文帝自然与你无关。不过,若你真地与旧港海盗有瓜葛,那么这建文帝岂非是报复大明的最好手段?”
玄渊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说:“哦,我是个俗人,最热衷的事和最大的志向,便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若能娶映寒为妻,混个日日三饱两倒,便此生足矣。你们大明水师,在这西洋耀武扬威这么多年,搞出了多少家仇国恨,若要算起来,想要报仇雪恨的人能从东瀛一直排到天竺去,可远远不止旧港的海盗而已,可是,真说起来,谁又打得过你们呢?一个过了气去国逃难的皇帝,自身都难保,哪里能用来复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海盗也好,倭寇也罢,不如就像我邵叔说的那样,趁着这千载难逢的盛世,闷声发大财算了。”
云亭听了这话,走了回来,一掀长袍坐了下来,举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喝了一杯酒,说:“若文公子真地这么想,那么悠碣就真地放心了。映寒命运多舛,身世坎坷,若能得一良人,终身以她的幸福为第一位,我诸葛云亭自然无话可说,甘愿让贤。但若她所托非人,让她要经历更多的痛苦,我诸葛……”
“你诸葛便怎样?”玄渊终于被云亭的轮番诘问和步步紧逼惹怒了,坐正了身子,劈头便打断了他,高声说:“诸葛大人,映寒嫁给我,那便是我的妻子,我俩结为一体,她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我也许给不了她一品诰命,也给不了她荣华富贵,但我可以给她我自己。倒是你,嘴上说的好听,她心里的忧愁烦恼,你真地了解几分?她孤苦无助的时候,你在忙些什么?你娶她?你娶了她无非把她当成金丝雀一样的关在笼子里,天天弹琴画眉锦衣玉食与几个妾侍勾心斗角,便是她的全部。可是我文轩辕,虽然身无长物,却有潇洒一身,可以陪她浪迹天涯,历练陆龙吸水,看尽鲸鲲出海,牵万亿星辰,逍遥一生。她要什么,我比你清楚的多。她这一生开心也好,伤心也罢,都是她自己要经历体验的,我不见得能让她一直快乐,但是她再痛再绝望,都绝不会孤单一人,我陪着她便是!”
云亭的呼吸被这一番话怼的几近窒息,面色发白。
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与这文公子之间最大的区别他的心里装着众生和天下,而这文公子心中,真地只装着一个人。
对云亭而言,映寒是老天的恩赐和褒奖,然而他终究不能为了她,放下所有牵挂,挣脱所有束缚。就连此次够奔西洋,他也是花了很多时日,但求事事周全,才以公使身份前来,途中更是瞻前顾后,多方协调,才走到今天。
他当时若肯放下一切立即出发,只怕在交栏山便可赶上映寒,那时,应该还来得及劝映寒随自己回国。可是,他错过了,错过了所有可以劝映寒回头的机会。
错失这一切,起初看起来是一串偶然,实则是命中注定啊。
云亭惨淡微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文公子说的对,是悠碣造次了。其实,你的身份和目的,都不重要。你这番话,便胜得过人间无数。我很开心……开心邵姑娘,选对了人。”
云亭喝完这杯酒,便慨然起身,整了整衣冠,恭敬地行了个缉手大礼,向着玄渊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玄渊愣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云亭皎如玉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心里也是一番怅惘,想起刚才云亭说的话:“你想没想过,她若是有一天发现你故意拖延,另有图谋,该是多么伤心失望?她那样子的心性,若是发现自己被你利用了,到时对你的感情和信任又能剩下几分?”
玄渊垂眸,眼底纠结翻滚,过了半晌,却又抬眸远眺,想:“不会的,我这么爱着丫头,丫头也这样的爱我。不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情,丫头都一定会原谅我,陪着我的。”
玄渊回到瓦屋商号时,已近亥初。他一进院子,黑暗中一个娇柔的身影,立时就迎面走到他面前,一声不吭地投入了他的怀中。玄渊闻着那熟悉的清香味道,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问:“怎么还没睡?”
映寒在他的怀中,紧紧地用手臂环着他劲痩笔挺的腰,只摇了摇头。
玄渊抱着她,轻笑暖言地说:“担心我了?”
映寒使劲点了点头。
玄渊长叹,他的丫头为啥老对他这么没信心呢:“丫头啊……”
“娶我吧。”映寒突然轻声地,飞快地打断他:“明天就娶我,好不好?”
玄渊一愣,用修长的手指抬起映寒的头,才看她脸上竟然全是湿了又干的纵横泪痕,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只不过半日不在,谁特么欺负他的丫头了?
月光下,映寒仰着头,看他,满眼的凄惶:“玄渊,我不要父母之命了,也不要媒妁之言了。只要你放心,我放心就好。我是你的,谁也夺不去。你若是一天不娶就一天不安心,那明天就娶了我。”
玄渊凝神看着映寒,说不出话来那一张小脸,那么的焦灼,又是那么的坚决。
映寒晃晃他的身子,说:“你今天一走,我便后悔了。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一直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怕你伤了人,一会儿又怕人伤了你,还担心你受不住他们的冷言冷语难过受委屈,生气了自己躲在外面不回来……是我不好,我就不应该让你去的,横竖他们同意不同意,都不重要,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我为什么要为了那一点死规矩就让你因为我去受旁人的刁难?你就是我官人,我夫君,我,我不需要别人同意。玄渊,我不管了,也什么都不要了,你不用为了顾及我就……”
玄渊低下头,一下子就堵住了那唠里唠叨没完没了的小嘴。
娶,明天就娶。
他要占有她,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从心到身,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当然,也,被她占有。
滴滴,前方预警。
我都替玄渊娃娃着急了,明明可以霸王硬上弓的,却要过完五关,还要斩六将。娶个媳妇咋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