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到达慈修庵,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了。曼娑依然像上一次一样,早早就在门前等着她了。
见到曼娑之前,一路上映寒心里多少还是忐忑的,尴尬的,纠结的。她既怕曼娑怪自己抢走了玄渊,又怕想起曼娑与玄渊之间的亲密过往自己会不经意间失仪,但映寒又清楚地知道,曼娑对玄渊如此重要,也对自己如姐姐一样亲切,这辈子,她们总是要再见的,甚至,若不是因为玄渊,映寒本是非常期待再次见到曼娑的。所以思来想去,还不如趁着这一次玄渊不在的时候,去与曼娑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出乎意料的是,见到曼娑的那一刻,映寒心底里那一丝狭隘的别扭的情绪与计较,顷刻间就在两人重逢的喜悦中,烟消云散了。
曼娑看着映寒小娇娘的装扮,笑得温煦自然,有股子由衷地开心,这开心即是为映寒的,也是为玄渊的。曼娑扶住映寒手臂的第一刻,便温柔地笑着问:“妹妹,你开心吗?”
映寒歪了头,眼圈立时有点红了,说:“姐姐,我开心,也很想你。”
映寒突然就知道了,曼娑不怪她,真的一点都不怪。曼娑与玄渊的缘分,本就是奇特的,在玄渊的心里,他对曼娑的眷恋非常的复杂,既有亲人般的依赖,却也有少年逆反的逃离,在成年以后,对她最终变成了一份对家人的责任。
曼娑的心里想必一直清楚这一点吧,她的不执着,并非只是为了成全玄渊与映寒,更是为了成全她自己。
什么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
那天晚上,俩个姑娘同塌而眠。
曼娑讲起了很多玄渊少年时的往事和糗事,语气平静地直如讲到自己的弟弟。映寒一边听一边笑,笑完了,又深深地心疼,她为什么没有早点遇见玄渊呢?虽然她也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好好地把他抱在怀里,揉揉他的头,告诉他,没关系的,都会过去的。前路上,有我等着你呢。你好好地长大,就会遇见我,以后再难的事,有我陪着你。
突然想起那时曼娑对她说:“你和玄渊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映寒突然好奇起来,问:“姐姐,你那时怎么会料到我们俩在一起?”
曼娑笑了,抬手掐了掐映寒的小鼻尖,说:“就你们俩之间那别别扭扭的劲儿,要不是都把对方放在心里了,怎么会呢?”
映寒不高兴了:“我怎么别扭了?我正常的不得了。是陈玄渊,他对我爱答不理的。”
曼娑含笑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此时都嫁给他了,还不承认那会子就已经对他动心了吗?那天晚上还跟我讲什么,你在大明定了亲你若当时心里装的还是你在大明的未婚夫君,就不会真地哭得那么惨。你啊,那小醋吃的,得有脸大的那么一钵,酸的心肝都穿了,自己心里还不明白,便遁到个壳里躲着,想着自己本来也是有人要有人疼的,凭什么去喜欢这么个流氓阎王,才一回了屋子就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去攥那个帕子,对不对?”
映寒一下子把脸埋进了被子。
曼娑轻轻地把被子掀开,柔声地说:“妹妹,当初我怎么劝你,现在还是怎么劝你。那晚上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对玄渊来说,那天晚上他只不过是想借着别人,打消对你的念头。”
映寒垂下眼去。她本来打定主意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了,却没想到曼娑自己提了起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曼娑的表情,只听到曼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妹妹,你知道吗?玄渊对姑娘家,哪怕是露水夫妻,也从不会毛毛躁躁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在我这里,突然一反常态,甚至……有些粗鲁,完全不像他。我虽是明妃,也是女人,如何感觉不到呢?从你来敲门那刻起,他的心就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只不过他怕我发现,又怕我心里难过,自己又好面子,手上便急躁了些……就好像,赌着口气,不肯认输,既然起了头,不如快点结束算了。后来你们那一闹,倒给了他台阶,不然啊,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还要顾着我的感受呢。妹妹,上一次同你聊的时候,你还是个姑娘家,又拿出个帕子来跟我说你已经定亲了,这些话我便不好同你说。现下你既已经嫁给了玄渊,自然该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了。”
映寒只觉自己的脸烧得火烫,她自然是明白的。玄渊对她虽然上了瘾似的欲罢不能,但其实一直是非常小心体贴的,除了第一次,她从来没有真地痛过或者不舒服过。
玄渊确实不是急色的人,更不会像那晚自己懵懵懂懂之间偷听到的那般粗鲁。
映寒偷眼看看曼娑,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肩,将头靠在曼娑的肩头,说:“姐姐,这对你……真的不公平。他欠了你一条命呢,你不生他的气吗?这若是我……我怎么也不愿意把他让给别人的。”
曼娑笑了,笑着笑着,眼里有了点潮意,抚了抚映寒的头,轻轻说:“妹妹,我救玄渊一命,自有因果,已经为我自己攒下了后世功德,所以并不需要他给我回报。再说,这怎么是让呢?大多数的人连自己的心都把控不了,更何况其他人的心?若是想什么便有什么,这世上哪里还会有佛祖和佛法?若你有的选,你岂非也想一直惦记着你大明的哥哥?何必这么辛苦地喜欢玄渊?他脾气臭,性子倔,好面子……还长得那么招姑娘的眼,我可受不了他,更不可能与他如世俗夫妻般相处。我七岁起便父母双亡,在寺庙里长大,本来早就决定了终身礼佛。我们密宗佛教,博大精深,光是一部甘珠尔和一部丹珠尔就够穷尽一生去钻研的,更别提还有除了大藏经之外的大小五明可以学习。妹妹,我这一辈子,本就是不能嫁人的,等到二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卸任明妃之后,便会正式发愿出家,去作一名逍遥自在沉浸于佛法世界的比丘尼。玄渊这么样一个人,也只有你,会当宝一样的护着。他未来,便是你一辈子的麻烦了。”
映寒心头感动,便问:“那么姐姐,你这辈子,可有什么愿望?你全了我和玄渊的愿,我想报答你呢。”
曼娑怅然地想了想,便说:“我的愿望么?嗯,前些年,咱们大明的永乐皇上终于刻完了全天下第一部全本藏文的大藏经,我……有生之年很想去亲眼看一看。看完了经,我便想回家了,回安多藏区的家。我们安多高原上的天真蓝啊,云真近啊,空气又干净又冷冽,风又清亮又透彻,星星又繁密又晶莹……我每次念着度母心咒,就会想起家乡来。我就想啊,我若念一句咒,数一颗星,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把天上的每颗星星都用心祝祷一遍呢?”
映寒听得都怔了,心里一阵难过,眨眨眼,说:“姐姐,你现在便念个度母心咒给我听,好不好?”
曼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轻启朱唇,安静的卧室里,檀香缭绕,梵音渐起:“嗡哒咧……多哒咧……多咧……”
细如仙乐,庄严素净,却又仿佛万物生出的天籁。
映寒听着听着,内心安宁,不觉沉沉睡去。
曼娑帮映寒掖了掖被角,静静地躺好,拎起自己枕边的佛珠,依然在心底一遍遍地默念着绿度母心咒:请解除我内心的障碍吧,那如狮子般的我慢,如大象一般的无明,如森林大火般猛烈的瞋恨,如蛇一般的忌妒,如毒的贪心,如魔一般的疑惑……全都消散了吧……
第二天,练完功吃过早饭,映寒便叫上阿蛋,与曼娑一同去奶街上看铺面了。
奶街其实并不止是一条街,而是大城之内华人聚居的一大片区域。慈修庵所在的位置,在奶街较为僻静的一隅。
映寒上次来,去过奶街的主街,对那里的繁华印象深刻,发现但凡金陵能买到的流行新鲜玩意儿,晚上三五个月便一定会出现在奶街的店铺里。映寒甚至还在奶街的绸布庄里见到了自家云秀坊的成衣,被当作最贵重的货物,摆在店铺中央的货架上。
这一天并不太顺利,映寒接连相看了几家铺面,并没有什么特别中意的不是位置不好,就是租金太贵,要么就是内里的面积不足,格局不好。看到最后,映寒都不禁有些颓丧了。
曼娑笑着劝她,不必心急,这还只是临时约到的几家。奶街这么大,再待上几日,慢慢看,总有合适的地方。
两个人从最后一家铺面出来,映寒看看时日尚早,便想起海寨里缺这缺那,不如捎带手逛逛街,买些东西。一时想到玄渊的中衣鞋袜貌似都穿了很多年,有些该换了,便进了成衣店。一时想到段澄的孩子再过七个月便要出生了,便又买了很多小孩的玩意儿。一时又觉得玄渊身上简朴,成亲仓促,自己只来得及作了个贴身的香囊给他,却没送过他什么贵重信物,便进了玉石行想送他一个玉禁步。既然有了禁步,自然是要打上络子的,便又去寻作络子的丝线彩绳。
只苦了阿蛋,一路跟着,脸又拧成了疙瘩,心里愁苦万分地想:这他妈的简直是占城国的痛苦记忆再现啊。
曼娑跟在后面,看着阿蛋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是男人家贴身穿戴之物,便看着映寒笑了。心里感叹,玄渊娶这个姑娘,不知到底付出了什么,换得这姑娘心里只装着他。
映寒最后见了一家书肆乾坤书号。
曼娑跟她说:“进去看看吗?这大约是奶街里,甚至是大城里最大最全的华文书肆了。”
映寒笑着点点头,想起海寨里的娃娃们要学读书写字,又惦记着玄渊是爱读书的,抬腿就走了进去。
虽然刚进四月,但大城的中午已经开始炎热了,临近午时,大部分人都会躲在家里,所以书肆里分外冷清,并没有什么人。
映寒走进去的时候,那屋子里只有掌柜的在整理书架,余下的,便是一个客人坐在书架重叠背后的角落里,捧着一杯清茶,依稀瞧得见是在喝茶看书。
映寒一进门,就朝着掌柜的走了过去,张开口,清脆地问:“请问,您这里有给小孩子开蒙的书本吗?另外,可有大明新来的书?南麓书局的,宗文书堂的,日新堂的,不拘哪一家的,都可以。”
掌柜的知道这是来了大主顾,便高兴地应了一声,叫人来给几人上茶:“有,有,都有。小娘子和明妃娘娘慢坐,我去给您寻来。”
映寒回头看了一眼曼娑,才知道她在这奶街竟然这么出名,人人都认识。
这时,书架背后那个僻静角落里坐着的客人,似是受了打扰,将手上的茶放了,身影晃动了几下,透过书架向这边张望了过来。
映寒已经在掌柜的介绍下慢慢翻检起搬过来的一大摞书籍,对此全无察觉。
云亭坐在书架背后的花几旁,利用书架上的狭窄缝隙看着映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