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映寒头发凌乱潮湿,衣领歪斜地坐在一间陌生的房里,看见了他,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仿佛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走过去,脱下自己的长衫,罩在她身上。她要躲,说了一句:“脏。”
而自己只是摇了摇头:“在哥哥眼里,你什么时候都是干净的。来,披上。”
映寒仿佛感激地看他一眼,脊背笔直,像打胜仗了的将军一般。
然后他们一起走在路上,那条路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头,一阵阵的燥热自他体内慢慢升起,渐渐令他觉得难堪,又让他渐渐地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从内心深处响起万丈魔音,周身如万蚁舐骨一般又痒又烫又疼,疼得他喘不过气来。眼前晃着映寒的关切地大眼睛,远处传来她焦急的声音:“云亭哥哥,你怎么了?你刚才在纳甲显禄那里喝了什么?”
他的意识逐渐涣散,只能用最后的理智推开她,说:“别……碰我。”
有人担住了他的胳膊,拖动着他向前,那条路分外漫长,然而终于有了头。路的尽头,是一片漆黑,他仿佛被人放在了一张柔软的榻上。门关上了,他潜意识里好像觉得身边再无他人,才允许自己痛苦地呻吟出声。
混身都是汗,然而这么多汗,却带不走一丝身体里的热量。他翻身,咬住身下的枕头,一片模糊中,只能不停地靠着一遍遍地诵读金刚咒和心经来驱逐身体里的邪魔。不管用,什么精深修炼的佛法都不管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开始去撕开自己的衣衫,露出胸膛。
然后,一只清凉的手突然自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隐约中,他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轻柔地,一遍遍地诵读着度母心咒,仿佛在帮他加持心法。
就在他要被体内的热力撕碎的时刻,一道柔软的唇轻巧地落在他的唇上,仿若清泉一般解渴,将他体内的热浇熄了半分,却勾起了更多的心魔。他一把将对方揽入怀里,心魔变成极大的喜悦,仿佛突然挣脱了所有桎梏,幻化成万道佛光。他嗫哝着,轻声地,一声接一声地唤着:“映寒,映寒……”
原来,他的心魔和他的救赎,从来都只有她一人啊。
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云亭混身如被铁水萃取炼化过一样,无力却清明。他的身边空无一人,身上好好地穿着中衣。云亭怔怔地看着床顶,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意识也没有完全恢复,愣了片刻,便又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映寒独自坐在浴房的木桶里。木桶里的水已经换到第三遍了,她身上那些恶臭味道也终于散尽了。刚才蔓草帮她刷洗干净之后,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冷冷地轰了出去。
现在,她只是怔怔地坐着,木呆呆地看着水面上漂浮的那条毛巾,水已经凉透了,她却还不想起身,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她不想动,不想离开这藏身的角落,不想出去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也不想去面对如此无能的自己。
她不仅无能,而且还愚蠢,卑劣,肮脏,自以为是……
今天之前,她一直天真地以为,只要聪明勤奋赤诚勇敢,这天底下她便可以横行无忌。她以为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永远做出最明智的选择。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能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或者勇敢坚毅来解决。
可是今天,她碰到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因为她的不自量力,因为她的自作聪明,她将自己和朋友置于险境。
然后,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朋友们靠牺牲自己,来保护她的安危和周全。
一个,又一个,先是云亭,后是曼娑,将来又会是谁呢?玄渊吗?
而她自己呢?呵!
她以为她敢作敢当,她以为她光明磊落,她以为她可以为了云亭哥哥付出生命的去补偿。
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她却虚伪地,怯懦地,退缩了。
她理直气壮地为了她更爱的人,掉过了头去,不去面对那些她同样感激着亏欠着的人。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呢?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作这么难的抉择?而她,又想要得到什么呢?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任性地将自己一次次置于险境,一次次地等着别人的搭救,一次次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的爱护?难道历练江湖,寻找父亲,或者作一个破生意,真地有这么重要吗?
外祖父明明叫她徐徐图之的,她为什么要胃口这么大,为什么偏要一炮而红?她真地是为了生意吗?还只是为了不服输地证明她自己不比别人差?
黑暗中,映寒嘴角噙着冷笑,双眼清凌,垂着头,轻轻地抬起手,却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在这窄仄的浴房里,格外响亮。抽完一下,她就觉得像抽了一个混蛋一样的痛快,于是,又抽了一下,再抽了一下,一下下地,不停地抽着。
也不知道抽到第几下的时候,映寒再次抬起的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拉住了,她只木呆呆地抬头仰起脸来,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赤裸着身体坐在木桶里的。
眼前拉着她的手的人,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色的高大身影。暗夜中,月色透过窗棂撒在这个人身上,化成无限的温柔和冷清,他的马尾梳得高高的,穿着玄色的行装,满身都是仆仆风尘,还夹杂着大海上的腥咸味道。
映寒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这一晚上,她一滴泪都没掉过,但所有的委屈,悔恨,自我厌弃,却在看见玄渊的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涌泉一般的泪,肆意奔流。
玄渊低头看着她,目光里毫无情绪,既没有心疼,也没有嫌弃,更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用手指一下下地去抹掉她脸上的泪,仿佛在无声地对她说:“丫头,别哭,哭有什么用。”
然而映寒的泪依然止不住地决堤。
玄渊叹息,跨进木桶,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温暖的胸膛,把她轻轻地,紧紧地揽入了怀里。
映寒趴在他的胸口,被他的体温温热着,终于失声,嚎啕着,一下下地用小拳头捶打着玄渊,仿佛捶打着这个硬邦邦的世界。
玄渊只是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地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任她捶打,任她发泄。一遍遍地拿起木桶里的毛巾,擦掉她脸上的泪。
过了很久,映寒终于哭得累了,觉得身体里所有的水份都已经化作泪水流干了,便静静地卧在玄渊的怀里。
夜风穿过窗棂,拂过她露在水面外的雪背,她轻轻地嘟囔:“冷。”
玄渊抬起她的头来,去吻她低垂的红肿的眼睛,吻她被泪水泡软了的脸颊,最后才纠缠地吻上她的嘴唇。
映寒太累了,是那种万念俱灰的累,什么也不想理会,所以自我放弃一般,把全部身心都交到了玄渊的手上。玄渊的手轻柔地一遍遍抚慰着她,比任何一次都温柔,也不带任何情欲之色,可偏偏,他要做的事,是最亲密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打开她封闭成茧的内心,知道什么语言都不能表达他的意思也给不了映寒任何宽慰,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温热她骨髓里的冷和麻木。木桶中渐渐荡漾起深沉的缓慢的波纹,映寒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她终于伸手攀住了玄渊的脖颈,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力量,滚烫炙热,仿佛阳光一般渐渐渗透进她的每个细胞,一点点地把那些寒冷与颓丧从她的每个毛孔中逼了出来,一分一毫地把心头上覆盖着那层厚厚的阴霾驱散殆尽,重新给她的身体和死灰一样的心窍里注入了一丝活气和生机。
最后一刻,映寒仰起头,全身紧绷,细弱的脊背反弓着,所有的呼吸都消失了。然后她慢慢地萎顿,温柔地趴伏在了玄渊的肩头,半晌,才轻声地说了一句:“玄渊,我要回家,带我回家吧。”
玄渊并没有象他第二封信上写的那样,前往锡兰山的深山,反而是很快启程直奔了暹罗。
因为他刚刚发出第二封信,便收到了段澄的来信。信上说,丫头带着阿蛋去暹罗了,她要独自筹备开业,会住在曼娑那里。万事勿念。
玄渊从收到信那一刻起,心里就不踏实起来,立刻把段澄的十八代祖宗甚至包括那早已作古的大理段王爷都问候了一遍他是想要让丫头试炼翅膀的,不是想让她直接摔死。
暹罗不比苏门答腊,瓦屋商号在那里的根基只有一个镇海镖局的据点。而镇海镖局的客人与关系,黑白参半,不是所有人都能随便去招惹的。
丫头的心气高,一旦开始做事,就会有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她若遇上什么难事,再所托非人,以她的胆大妄为,那便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所以,玄渊只犹豫了两天便登上了归程,他不想让自己后悔,心里想着哪怕到了大城,丫头没事,他再离开,也好过这么日夜悬心。
他当然不会跟自己承认,他想她了,熬不住地想见她。
可是他今晚刚一赶到慈修庵,阿蛋来开门,一见是他,竟然腿上一软,咕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玄渊当时还以为自己来晚了,映寒已经出了什么事,手脚冰凉,混身的肌肉都控制不住地紧缩起来。
然后他见到了阿蛋身后的曼娑。
曼娑静静地看着他,说了一句:“映寒今晚差点受辱,她不得不在自己身上……浇了腌臢之物,才躲过一劫,你去看看她吧,她已经在浴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了。”
玄渊肌肉微松,脸上却已瞬间冻如寒冰,转过头,冷冷地看着阿蛋,只问了一个字:“谁?”
玄渊将映寒全身上下擦干了,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把手把脚地给她套上了寝袍,一路抱回了屋里床上。刚想起身去给她倒杯水,却被映寒一把揪住了,顺势又搂上了他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整个人娇柔地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却又单薄脆弱得像一只转瞬即逝的蝴蝶。
玄渊只得躺下来,一直搂着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直到感到怀里的人变得柔软放松,气息缓慢匀和,才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给她掖好了被子,在灯下认真地看了很久她翕动着的睫毛,才下床,蹑手蹑脚地换了一身衣服,出了屋子。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
曼娑果然并没睡,她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捏着佛珠,端坐如禅,见他出来,便微微一笑:“去哪里?”
“去算笔账。”玄渊清清冷冷,轻描淡写地说。满满寒意煞气却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