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帝成化五年,六月初九,天大旱。贺州滴水未降已一月有余,难民于涂,饿殍遍野。贺州令徐充开仓济粮,上报灾情,恳柴州援。
六月十四,求雨行之有效,天阴,有雨兆。未时甘霖初降,已而暴雨倾盆,洼地受淹,田不复。
六月十六,贺州令再开仓,迁难民至城外。柴州来援,遣粮四千石,船十五,灾情渐缓。
六月十七,贺州堤溃,一刻间城内涝至五丈,贺州令徐充竟不见所踪。柴州令王嗣御接巡抚令,代号贺州百官迁难民入柴州、青州。
八月初三,涝水退。贺州旱、涝、病、行死者,十一万八千余。
……
沈镜目及此处,眼神一凝,食指轻轻拂过奏章上所呈的受难人数,面上的表情都变得冷肃。
贺州堤一事无不蹊跷。
贺州堤于先帝成兴二十年修缮完毕,一直以来地方仔细维护,偶有小患,却没有大的灾情。成化后新政初始,国库不丰,贺州又遭水患。户部提议便由地方世家督责,京城中的三十一世家共同承款,户部统一调度钱帛民力修建。借原有工程之利,于元兴二年正式起修。
一直以来,贺州饱受水涝之苦,因而历朝历代对贺州水利的修建也相当上心,而偏偏是这段出了问题
沈镜闭了闭眼,扶着额头在椅上略作休整。屋角的靛青三脚鱼耳炉中缓缓焚着安神香,侍奉的下人都已屏退,屋中阒然,唯有堂中伏案一人。
混乱的思绪一点点厘清,沈镜取来笔墨,于楮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徐充。
贺州令徐充,督工不力,赈灾不及,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有道是在其位,谋其职。贪脱罪责者,不论逃得再远,有何隐情,终是难辞其咎。
屋外传来一声轻快的鸟啭,养鸽人只手抱住双翼洁白的鸟儿,取下鸟爪上捆缚的信件,轻轻敲响了书房的朱红门椽。
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
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启帝仁厚,继位以来减免八年税负,商人过境的盘缠也适当免减。因此每日卯时未至,京城门口便排了长长的队伍,其中十有八九是入城做生意的客商车马,连着五六辆都装了满满当当的货物。
今日尤甚。
守门的小兵打了个哈欠,一手接过领马人递来的勘合,匆匆扫过一眼,准备派人上前查看车中承载的货资。领马人不动声色地递上一袋银钱,开口道:
“都是些寻常货色,还有些带给城中公子小姐们的玩赏宠物,还请您小心检查,莫将那些畜生惊扰了去。”
小兵掂量掂量手中的钱袋,面上扬起财迷的笑容,立刻道:“好说好说。”
他挥一挥手,正要放这个商队过去,哪知青带执戟的李都尉脚步一转便向这里过来。
李都尉先丘已过不惑之年,生得面圆耳大,口直鼻方,平日里最恨蝇营狗苟之徒。他在城上看这队人在门口僵持,迟迟不掀开马车上的麻布受检,这便要行进去了,立刻下楼来。
小兵形容一整,立刻站直了,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恳言道:
“把车上的布都掀开来让弟兄们好好检查吧,莫阻了后面等着的人。”
领马人一声冷哼,又看李先丘大步流星朝这里走来,面有怒色,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车队里唯一的马车稳稳停下,一双年轻的手撩开青帘,徐徐步下一位墨发青衫的温润公子来。
萧萧索索,爽朗清举。这般书卷气的人,不像是走南闯北、清点金银的商贾,倒像是那些雅居里写诗言歌、谈论风月的世家公子。
“风镖头,这是怎么了?为何迟迟不入城?”
领马的虬髯大汉恭敬地一抱拳,放低了声音说:“无碍,只是要检查一下入城的货物,公子请回轿上歇息去吧。”
青衫公子抱胸站立的李都尉,又看城门口莫名僵持的两人,笑问:
“可是为了那九车的野物?怪我怪我,忘了同你说这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一旁的李都尉,“这位大人,我知道城中不能轻易带入这些大型犬豹,但这些是褚家大人为外郊的重山阁猎场所订……畜生凶猛,在黑暗里呆的乖巧,若是贸贸然开笼查看,恐生事端。”
他略一点头,后边护镖的随从便把后五车的黑布掀开,露出里面大且沉的铁箱子来。打开其中一个的箱盖,露出里面用丝绸包裹的白色冰纹瓷器来,质韫色淡,一看便知是极为名贵的。
他身量挺拔,虚虚一指,道:
“后几车都是瓷器,检查一下也无妨。”
李都尉仔细看了文书,想到褚大人提前来打过招呼,也不便阻拦,心中也没有那么多龃龉,又看这位青衫公子周身清贵,面容也隐隐有些眼熟,不由想到了沈大人几天前的随口一提,神色一振:
“敢问……公子贵姓?”
青衫公子扶扇而笑,声音温和悦耳,有如春风拂面,洋洋盈耳:“免贵姓谢。”
李都尉心中的石头落下,派人查看了其中几个箱子,是瓷器无疑。又过去轻轻敲了敲前几个蒙着黑布的笼子,里面果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嘶吼声,当下也不再纠缠,抬了抬手便放他们过去。
车马悠悠,碾过京城的青石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