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制中,沂春乐典被安置在三月二十一。成化后为了庆贺先太后的寿辰,移至莫春的三月二十八日。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家宴,外臣不受邀请,唯有皇族姻亲与世家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得以入席。
沈镜却不是两者任一。他以帝师的身份,常伴文君衍身侧,大大小小的宫宴从未缺席。他通常落座于启帝左手首第一席,赐紫檀木太师椅,与众人远远地隔开,就连席位也高出旁人许多。
诸位大臣眼中,启帝对沈镜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这在一位年轻气盛又渴望独掌天下的帝王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倒也不是没人提出过异议。
只是当年出了朱宁川鸩杀杜太傅那档事后,言官在恒帝跟前很不受待见,更换新朝后,才在沈镜的扶持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但再没了往日的气焰。
靠沈镜站起来的这些大人们纷纷在这个小了两轮不止的后辈前低下头来,可总有些年轻气盛的后生昏了头,真当这副清冷如谪仙的风雅皮囊下装了个好相与的灵魂。
琮伏便是那个一头撞上来的。
他是朱宁川的弟子,受沈镜暗地里的照拂,仕途还算得上顺遂,没被早早磨去棱角。
那日琮伏从百官中站出来,呈了折子义愤填膺地指责沈镜在皇后寿辰上居二台、设旁席,有违礼制,请求圣上明察、丞相自检。
他本以为这话踩实了沈镜的痛脚,却不知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靠在软垫上合着眼听,脸上还带着轻轻的笑。
“臣有异议……”
“臣以为不然……”
“臣……”
文人的嘴皮子确实是一把很好用的刀,朝自己心窝子扎的时候疼得紧,对着别人,也是一样的锋锐无当。
而年轻人总该享点口诛笔伐的滋味。
就连合该站在他这边的启帝也只投来冷淡的一瞥,缓缓说道:
“琮卿这话,确实有失妥当,不稳重了些。”
当日傍午,沈镜正在文清阁小憩,不料遇上一阵小小的骚乱:琮伏不顾守卫的阻拦,硬是闯了进来,不管不顾地想与沈镜争执一番。
沈镜是御史大夫沈言平与太傅杜崇安合力教出来的后辈,平日里免开贵口,但也不会在这种口舌之争上落于下风。他三两句辩得琮伏哑口无言,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却听琮伏恨声说道:
“弄虚作假自命清高!沈鉴之,你逼死了朱大人,便是想让这朝野变成你的一言堂吗?!”
连日的疲惫和上涌的怒气绷断了他脑中本就岌岌可危的那根弦。沈镜的眼中染着冷焰,仿佛已逝的亡魂投射在生者上的森罗鬼相。
“你说我逼死了你的老师。”
他一字一顿道。
“那又是谁逼死了我的老师?”
那些本就不为人知的心软与柔情被更坚硬、也更冰冷的锁链重重缠缚起来。沈镜高坐于属于百官之长的太师椅上,轻抬下颚,便透过天窗看到那宫城上方蓝如绸缎的蔚然天空。
“以下犯上,私闯阁堂,带下去,杖责四十。”
<<<<<<
后来便再没有些不知轻重的人提起这事了。今年的沂春乐典,亦是如此。
天气是渐渐热起来了。沈镜着一身深红色平纹常服,内衬雪白罗质中单,抬起袖袍时,隐隐可见内侧纹绣的墨色玉梅。
乐典不比祭祀,无需穿繁复的祭袍,但启帝多少带点缅怀先太后的意思在,也不能过于轻薄了。
鼓乐起,丝竹兴,神乐署排布的十二位乐师鱼贯而入,身后皆跟着一位抬琴的乐仆。在场中人原先还在低首絮絮语的,此刻都静谧下来,直直地盯着正中看。
也不知怎么准备的,正序第三位乐师穿了一件桃红大襟罗裳,衣摆、袖摆上点缀着缤纷落英,更有一对五色鸳鸯穿梭在花瓣点点中,在一众青裳的乐师中格外打眼。
只是出入宫廷的乐师皆为盲人,身边跟着的乐仆无权置喙,看上去倒像浑然不觉的样子。
神乐署署正许岙正在准备后续的诸事要务,一时也没有觉察。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言,只有坐在上方的芙烨长公主一脸焦急,连连差了身边的侍女去寻许岙。
然而启帝已至,一眼便瞥见了那一抹桃红,满是怒气地开口道:
“沂春乐典乃是国之重祀,怎能如此轻浮!来人”
“陛下且等!”芙烨拈着帕子站起身来,一口气尚未理顺,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宫里的乐官皆是目盲之人,想来是、想来是准备服饰的宫人出了点……差错,这乐师本无犯上之意,还望陛下宽恕!”
“……皇姐,”文君衍对芙烨尚有几分情意,面对她时,神色稍霁。